在小女孩的沉默的时候,小达西先生设想了十几种事情发展下去的可能。其中有一小半是他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个小女孩开口说话之前跑到小教堂外面,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而剩下的一大半可能则是设身处地见招拆招的替一个比他妹妹乔治亚娜大不了几岁的女孩想办法,解决她人生中的几个令人困扰问题。 小达西先生虽然年纪轻轻就变了顽固的道德青年,但是他的心还没有完全像成年人那样见怪不怪,把什么事情都只当成小事一桩——在他心中偶尔也会有这种被陌生和弱小激发怜悯的情况,然后就脑袋发热想要大包大揽的做起英雄——可喜可贺的是这种完全不成体统的情绪在完美的道德和品格教育下已经慢慢被收敛了起来,几乎没有复发过。 他在隔间那头为了到底要不要留下偷听小女孩的心思这类小事翻来覆去思忖半天。可没等他下定决心逃走并付诸行动,那个小女孩倒是先下定决心开口了。 “上帝,我有罪。” “……哦。” 小达西先生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就搭上了腔——啊……他无声的锤了下自己的额头——临阵脱逃的线路被封死了。 好吧,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责任感和使命感都很强烈的小达西先生便下定了决心,决定好好听一听为难这个小女孩的到底是些什么——不管是法兰西娃娃还是讨人厌的姐妹都尽管来吧。 “不过我要说的事情有些恐怖,我不想吓着您,因为您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大,我不觉得您的经验能帮您处理我的问题。能不能处理其实也无所谓,我也只是想要说一次那句台词……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最优先最重要的是,您能帮我保守秘密嘛?” “上帝面前人人都缄默而平等,我想你可以信任我。”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直说吧……您那边的座位有扶手吗?” “……有。” “我觉得必要的时候您可以抓着扶手听,尤其是当您觉得匪夷所思或者是想要指责我胡言乱语的时候。” “我已经抓好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需要通过我向上帝忏悔。那么我一·直·在·洗耳恭听。” “……仁慈的上帝啊,请您原谅我。我的罪孽如此深重,前段时间我一直计划着想要杀掉一个人。” “……” 可怜的小达西先生一直把那句“上帝会宽恕你的”含在舌尖,就等着小女孩吐露那些幼稚可笑的小秘密,好装腔作势的安慰她一番。可惜现在这句话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任他是如何急智,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到什么话可以接上面那一句话。甚至他只能如那个小女孩预料的那样,在震惊中不知不觉就握紧了椅子的扶手。 “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要那样按部就班的照着计划去做了。” “你……最后并没有……” “是的,我对傻瓜下不了手。” 呼——小达西先生在隔板那头轻轻缓了口气,他的神经一瞬间放松了下。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突然有种被人(一个怎么看身高的影子都没有满十岁的小姑娘)并非刻意的戏弄了的感觉。 这是一桩未遂的“杀人案”。小达西先生开始猜测这个小女孩在文学上的造诣到底有多高,以至于遣词用句间竟然如此任意的使用倒叙后缀和夸张的艺术手法。他一旦回过神来稍微思考一下,就决计不可能让自己随便相信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杀人?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能坦白你为什么为什么打算这样做,你讨厌那个人的动机是什么?你……” “我并没有说我讨厌那个人。她完全都不会让人产生讨厌的感觉,老实说,她就是那种太安静所以有点不起眼的小孩子。”对面的人不讲究礼节,直接了当的截住了话头,“当然我也不恨她。实际上我并不是对她这个人有什么负面的情绪和看法,才会曾经计划做那样的事。” 她的语气平稳,声音虽然听上去稚嫩还带着点沮丧,但是她的措辞并不孩子气——书面语和口语词汇混用,逻辑通畅,也能够清楚的表达自身的意志。但是毫无疑问,这件事就是孩子间的小纠纷。小达西先生更加肯定的自己已经看透了小女孩的本意。就他的个人经验来说,即便他自认为已经脱离那种状态很久,但是他还有一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妹妹。他的乔治亚娜温柔又害羞,是那么可爱那么体贴的一个小姑娘。但他敢肯定她的词典里也早已存在了恨这个词汇。 健全的性格发展也总是难以排除负面的情绪的滋生。而能够从朦胧的世界观中区分出自我的轮廓,他认为首先在小孩子的身上体现出来的就是名为“自私”的东西。对于那些幼小的孩子来说,一些无足轻重的轻微到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足以毁灭他们的世界。他们总是在一开始就认为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从母亲到玩具,从专属盘子里的水果到别人家里的水果,从熟悉的人到陌生的人,仿佛是把睁开双眼能够看到的东西够划归己有是每一个人必经之路。然后他们发现世界的真理在变化,世界的碎片一块一块剥落下来不再属于自己,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变得越来愈小,而原来世上所有人之间大致是平等的——不那么绝对,但也不如自己以为的那么特殊。由于每个人之间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差异,所以发现世界不属于自己这个过程因人不同而有不同的反应。小达西先生已经不怎么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世界之王”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了,自我否定的过程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是什么很愉快的记忆。 关于自己的事情在旁人的角度去看,总是没有那么严重。他虽然也想尽力去体谅这些司空见惯的烦恼,也想更加怜悯充满同情心一些。但他也不由自主在心里产生一些冷酷的不屑的念头:得了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是些同龄人之间因自我意识过剩而引发的所谓的“世界的交集”的常规性摩擦。 就算眼前的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不存在这方面的恩怨,但是小达西先生认为这是她为了假装成年人的姿态而故意这么说的,并不能看作是她的本意。她一定“恨着”她的小玩伴。不过他倒愿意顺着她的说法,好听她把事情的始末都讲个明白。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你会产生那样恐怖的念头。我想得找到事情的根源,才能想办法解决问题,才谈得上宽恕与否。”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对面的人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觉得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恐惧。” “让你愤怒和恐惧的又是什么?” “我想是全部。这里的人,这个地方,这种陌生的到处充满抗拒感的气味。” “是因为刚到这里一时之间无法适应,所以和周围的人相处得不好吗?” “我没办法待在这种地方。我现在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偏偏要我忍受这些事情,即便我没有选择环境的权力,那么我连独立的意志都不能拥有吗?我连像模像样活着的方法也没有了吗?如果我不杀了她,那么我的立锥之地又在哪里?” 小达西先生实在听得有点糊涂。他不明白对面的孩子的这番似乎带着愤怒的哭腔到底是为了什么。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词汇里,他只能联想起据说在殖民地广泛流行的蓄养奴隶制度中那些奴隶的角色。但是这显然没有关联,因为在父亲的描述中,奴隶似乎又是人和动物意外的另一种生物。他们不算是仆人的一种。他们如牛马一般的在殖民地的种植园里工作,但性格又是那么顺从。不可能像对面那个人那样,从头到尾的言辞中都充斥着激烈的反抗意识。他也有点相信,对面那人的烦恼已经超出孩童的范畴,但是具体到了哪一步却又无法看出来。 “可我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不该迁怒与她。当然我这也算不上迁怒,刚开始的时候我根本就懒得理她。我计划尝试到后面执行整个事情的过程里,也没有想过要停下来和她聊一聊,把情况讲给她听好顺便听一听她的哀求和乞怜。这种变态的乐趣我才不稀罕。我想我在这里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那么这里的人对我而言也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她居然是个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的傻瓜。事情发展到了那种程度,她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发现我的恶意。她总是顺其自然的就接受我安排的东西,完全没有任何反对。这太奇怪了,难道我对她而言,不是像病毒那样危险的东西吗?难道我不是从她梦境里出现的恶魔吗?最后她居然还用商量的口气让我在旅行的时候带上她心爱的小玩意儿。您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什么?”首先病毒是什么东西?小达西先生依然处于云山雾罩的状态之中,所有的话在他听来都是半懂不懂,不过对面那个人好像已经不怎么需要他的敷衍的呼应了。 “原来我不需要和这个世界对抗,也能有和平的生存方式。我被她全然的毫无疑问的接受了。这就是最好的方式。而其他所有的事情,回家,独立,相处之道,梦想,生存的意义都可以暂时屈就,可以慢慢的再去找办法。”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个结果也不错。”虽然小达西先生听不太明白,但是最后的结果好像是好的。那么他也大可以伪装成一个牧师,说上这样几句客套话。 “我不确定这样是不是就已经是对的了。套用小说的话,我反而觉得我刚刚踏上冒险的旅程。前面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去猜测,不过其中的困难我应该无法想象。但我忽然好像觉得我不应该畏惧。旅行里最困难的部分我大概已经通过了。至少从别的角度来看,我的生命再也不会像别的人那样茫然无为。哈,接下来搞不好还可以劝说她和我一起努力去追求我最爱的达西先生。” “……咳咳。” 对面的人顿了下:“谢谢您听我说了这么久。我本来也不打算和上帝说我的那些傻话。我不会做告解。不过很高兴您能花费这些时间听我发牢骚。谢谢您,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那么,祝你旅途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