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兹威廉·达西,长相端庄身材高大,外表俨然已经成人,但内心依然是很符合实际年龄的十七岁。他是彭伯里庄园的独子,将来会接替父亲掌控德比郡的教会事务,不过本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个牧师,哪怕是临时性质的。 此刻,他人生中一个较为特别的挑战,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降临了。 假使小达西先生听闻过艾萨克·牛顿爵士的那句名言——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上,那么他依然猜不出此刻坐在告解室隔间对面的那位披着少女外皮的对手到底站在了多高的高度上。他们之间的差异由两百年期间在世界各地诞生过的不可胜数的各个领域各个阶层的精英们的身高高度构成——若将他们头脚相连差不多可以绕着大英帝国的疆域一圈。况且隔间对面的那个人还信奉这样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上帝,我有罪。” “上帝……上帝会宽恕他虔诚的子民。你只要诚心向上帝忏悔自身的罪过,那么……”小达西先生不甚熟练的这么说着。 “但是我不习惯这么做。”隔间对面的人马上接下去说道,“我觉得对着看不见脸的陌生人说话很奇怪。” “……” “而且,”那个人一下子就趴到了隔间的板子上,她的衣服把板子上小孔堵了个严严实实。而她本人正试图透过某个很小很小的孔打探这边的情况,“您的声音出乎我预料的年轻。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牧师或是神父能够在您这个年纪就担当重任,可以躲在小黑屋里偷听别人心底的阴暗面……您真的是牧师吗?” “首先我并没有偷听,其次如果你不愿意做告解完全可以自由的离开这里,最后我也没有见过哪个小姑娘需要向上帝坦诚罪恶的。”小达西先生敲了下那块板子,“你坐下好吗?声音穿过布料听起来一点都不清楚。” 那个人也许是思考了一番,也许她也善于接受别人的意见,于是她轻松爽快的就坐回了自己的椅子:“没有见过?那就是您孤陋寡闻的错了。您不知道有句老话叫做‘太阳底下无新事’吗?一想到能以我的存在来增广您的见闻,我就觉得好高兴哦。还有,您果然不是牧师吧?您是有意识的一直回避最关键的那个问题的吗?” “……的确,世间庸庸碌碌如你者不胜枚举。我虽然不能见识全部,但我早就明白即便认识再多这样的人也不能给我带来丝毫裨益。人可以从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学习到各种不同优点,至于缺点,我想就不必细细过问了吧。” “不是牧师;而且心情也和我一样不太好;对别人的评价一下子就降得很低……您是不是刚刚遭遇过人渣吧?” “……” “就是对您而言很糟糕的人。也许从法律的角度上不能对他的言行加以惩罚,不过如果您能代言法律的话,您一定会加重处刑的那种人。如何?回忆起来了吗?看您心情恶劣的程度应该也没有距离很久啊?要不要把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呀?” “我没有必要和陌生人说这些。”对,还是应该赶紧离开这里才对。隔着一个有很多小孔的木板和一个有点奇怪的小姑娘谈话,这件事本身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刚开始她好像还有点沮丧,这样聊了一会儿之后心情反倒开朗起来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小达西先生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竟然顺利的继续下去啦。 “别这样嘛,机会难得。好不容易大家都坐在告解室里面,你刚刚还不是心怀鬼胎的假装牧师想要套我的话吗。我们可以把不开心的事情交换说出来听听,有些事不是只要别人安慰几句就能解决的心灵饥渴症吗?” “也有很多事不能就这样解决。” “可说不定我把你讥讽嘲笑一番以后,你的心情就会变得好起来了。” “……我并不是这种类型的人。” “恩,有点看出来了。年纪不大,不过老气横秋的。好吧,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提供笑料的。虽然你不是牧师,她的想法没办法达成,不过我还是可以稍微讲一下我的事情。” “……” “不要太期待,我只打算说一点点。” “很抱歉,我突然记起来我好像还有点别的事……”继续待在原地的行为实在是太蠢了。难道不是应该立刻按照自己刚刚想的去做吗? “我差点杀了一个人。” “……哦?” “完毕。” “你就不打算编造点细节,好让它听起来令人信服一些?” “那你呢?打算开开心心的听完故事后,转头就去街上找警察?我都说啦,是差点,也就是未遂,没成功,半途而废,功败垂成。如果你还有什么更好的词你也可以拿出来形容一下炫耀一番。” “我还有什么词能用来形容杀人未遂。如果你非要我找出几个的话,我倒是愿意试试凑几个。你觉得‘快来人’‘亲眼所见’和‘就是她’这几个词组用得带劲儿吗?” “……相当新颖的组合。不过听你的口气,我觉得十分里你并没有一分是相信我的。” “因为不管我怎么看,你都没有满十岁。而我很清楚,要长成像你所说的那种人渣则需要很多时间。那时间长得足以让你清楚的看见并且铭记其中每一小格变化的片段。” “你是说量变到质变。” “你的词组用法也很新鲜。” “那个人渣和你是什么关系?是你嫌贫爱富的恋人还是你见异思迁的恋人还是你深藏不露的恋人?看你说话神气活现的样子,一定有权有势,所以不会留给别人嫌贫爱富见异思迁的机会。所以只能是隐藏至深的恋人了吗?” “……只是一·个·朋·友。曾经的,说不上有多么要好。” “也许这只是你自己想让自己这么觉得。但是我听起来,你的情况还要严重一些。你现在百般否认也骗不了自己。我觉得你们的关系不止是朋友。也许还有竞争关系什么的,现在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非常流行,你不觉得听起来也挺时髦的吗?”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是父亲为我找来的弟弟。那时候我已经八岁了。” “我觉得这时候不应该用‘已经’这个词,而是要用‘才’。” “……他七岁还不到一点。虽然那时候雷诺兹太太一直声称我是她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孩子,可我知道她这么说是因为我是她的小主人,她对我一直偏袒有加。我趁着他钓鱼的时候仔细看过他的脸。在世人的观念当中,比他还要漂亮的孩子绝对不会是我。光凭他的长相和笑容,我的父亲就极为宠爱他,把他收做自己的教子。” “想不到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好好好,别敲板子了,我不说话。” “……我并没有什么阶段曾特别的看重过他,我也没有因为父亲对他的宠爱而产生对抗的情绪。这一点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虽然我们年纪相仿,小时候也经常生活在一起。但是我们似乎没有什么成为朋友的缘分。随着年岁渐长,我们也就自然而然的分道扬镳,成为了不同的人。这么说似乎有点奇怪,不过我原本总是认为成人的道路只有一条——人只有更加成熟更加自我完善之后才能理所当然的声称时光没有虚度。他倒是个相反的例子,我看着他和我一样长大,却变得越来越糟。我想,也许正是我看到他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否定了我的认知,才让我格外在意的。就像你之前说的,他的存在‘增广’了我的见闻。”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段子好像在哪里听过呢。不过,且不论这个,人变成各种不同模样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见过有一对夫妻养育了五个性格迥异的女儿都不以为奇,你只见识了一个不符合你期望的反倒在那里大惊小怪起来。我只好说你太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了。” “你觉得理所当然?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需要大学?既然集中的批量的相同模式的精英化教育被证明无法达到本身意图的话。” “人并不是流水线上生产的东西。也不是蓑衣黄瓜……也就是切成片的黄瓜,每个切片看起来横截面都差不多。人是更加天差地别千奇百怪的……” “……东西。” “就是这样。” “照你这么说来。我在这里唉声叹气,为我曾经认识的人变得面目全非而伤心,这些事情都是庸人自扰白费劲啦。因为人会变成各种样子,这只是幸运不幸运的几率问题。” “你说话可真不客气,总是这样咄咄逼人不是什么好习惯。我只是想要和你说明一个世间的常态,并没有意愿要打击你积极乐观的人生观。人的确应该尽可能变得好点优点和擅长的事情更多点。但是这应该主要是对自己的要求,如果你也这么寄望于别人,那么八成只好落得心碎的下场。” “我没有心碎。” “这只是一个比喻。不管对你的人际关系应该有帮助——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样大家就都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啦,免得你看到别人不好地方自己心里生气不说,还连带着别人也心情不愉快。” “这句话只有前半句有道理。我想你虽然年纪小,不过应该也清楚这个道理,宽容错误并不能让它变成美德,放纵只能酿造更多的过错。只有明确的指出对方的过错,才是真的打心眼里在帮助别人。” “额,和你就完全说不通啊。这样子下去,你以后一定会变成愤世嫉俗看谁都不爽的青年……不,搞不好,其实这都是因为你的心眼实在太小的缘故吧,而且我瞧你对这一点还挺得意的。” “坦诚也是一种美德。” “你已经进入状态,完全得意上了。” “那么你呢?政见不合的小姐。刚刚的事情你才说了一半,我还没找到什么机会嘲笑你呢。” “我不是已经说完了吗?” “原因,动机,以及最后受什么启发良心发现啦?刚刚你对我的事情大放厥词横加指责,总不会小家子的把自己扮成一个圣人吧。来说吧,也许你现在烦恼的事情果真能让我高兴呢。” “我呢……最近搬了家,不得不和一个以前不认识的小姐一起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 “家道中落?投靠亲友吗?” “几乎是完全不认识,要从头开始相处。而且,搬家这件事也不是我自愿的,所以总有那么一瞬间会想:“真讨厌,真倒霉”,也时不时考虑是不是想办法自己一个住比较好呢。” “你所谓的办法就是冒出了杀人的念头?” “算是吧。一时糊涂嘛……” “真是出人预料的冷酷的思考方式。” “你说风凉话之前也得设身处地的替我想一想。要知道我可是……我可是……” “你可是什么?” “我可是个心灵脆弱的人,你这么说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曾经也是家里的独女,突然之间情况逆转,当然不习惯寄人篱下,连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可要把同住的人赶出我的地盘,我能想到的办法除了那个没有别的。” “所以我说你冷酷。因为你在决定这种办法之前连和对方商量一下的念头都没有,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愿意帮助你?”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习惯于寄望别人。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也许你会出于道德感还是使命感什么的,将你身边的人纳入你的势力范围。不过我可懒得管别人的事。只是我很快就发现‘一旦别人的事是别人的生命’那就不能同日而语相提并论了。我还真没办法变成丧心病狂的杀人魔,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自我保护意识,面对侵害只会默默忍受的小女孩。” “听你的形容词,我倒觉得你是还有些同情心。不过你觉得这样的形容合适吗?虽然你谈起话比外貌看起来要多点年纪,但是你不过也是有点古怪的小姑娘而已。” “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十六岁擒拿鳌拜……我和你说这些干嘛。” “听说大洋彼岸的清国曾有个皇帝叫这个名字。” “……请允许我对您加以尊称,您还真是博文多学。不过我想说的是,年龄从来都只是困扰普通人的小问题。到了我和她这种情况,果然还是应该另当别论。总之,虽然现在还不了解她的性情如何,还是暂时计划相处看看。我果然还是做不了杀人这种事的,不过诱拐小孩子,让她按照我的意图行事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我想再次提醒,你说出了和年龄不符的话。虽然谈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有点见怪不怪了——你果然还是增广了我的见闻。” “说起诱拐小孩子,我突然有点倾诉欲望了。你知道吗?我想让她和我一起干一件大事情!” “听起来不像是好事。” “但也不算是坏事。姑且我就把它称为命运的挑战吧。” “哦?到底是什么可以让你把它称为命运?” “起因也是因为我突然搬到这里的缘故。因为这样对我来说,原先拥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所以就算是我这么坚强的人,难免也会有迷茫失落的阶段……” “方便的话,就把冗长的开场白省略掉吧,感激不尽。” “我在迷茫和失落中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不过要达成需要同住的那个人的配合。” “说来听听。” “我想要赢得达西先生的芳心。” “噗……咳咳……咳。” “您是豌豆射手先生吗?啊,对了,这里是剑桥,时间也极有可能对上……所以,你的确有可能听说那位先生,我说的对吧?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傲慢?” “我……算是认识,可我觉得那个人并不认识你。” “没有关系,如果一生下来就认识,那么我岂不是要成为他双胞胎的姐妹了吗?” “你倒是知道那个人。” “多多少少有一点,额,可能还挺多的。不过我也没见过他。”“你在开玩笑……”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传闻和实际差距甚远的心理准备,不过我想他值得我冒这个险。” “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高大英俊,又很有钱。”“真是肤浅的评价。” “实际点看这个世界吧,有无数做母亲把的这个当做女婿的最大优点。” “……还有别的吗?” “口嫌体正直?” “什么?” “……用错词了。应该说,虽然表面上看是个不怎么好的人,但是相处的久了才能发现除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以外——我是说除了过分沉默偶尔说两句都比较严苛之外,是个内外兼修又很有钱的美人。” “……” “我也想要变成这样的人。不需要每个人都觉得你很好,但实际上问心无愧觉得自己就是很好的人。我觉得有这样的傲慢无可厚非。” “……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还不错?” “很不错。我觉得可能是我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 “可你不是说我……说我小心眼苛责别人吗?我听说他也是个爱对人吹毛求疵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你是你,他是他。因人而异,他做什么我都爱。” “毫无原则可言的家伙。” “我的原则就是达西先生。”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的是非观了。” “那就不要评价,祝我好运就行了——要被那种傲慢的先生瞧上,那可绝非易事。啊,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同住的人快要来接我了吧,我们下午就要启程赶回伦敦。” “祝你……祝你……”小达西先生早就满脸通红,他实在很难祝她“心想事成”,最后他只好说,“祝你旅行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