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十点多,病房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病房里太.安静了,安静容易使人陷入自我情绪中不可自拔。 王二伯和王三叔负责看住她,表舅回村里去叫人来了。她知道的,明天村里人就来了。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于是,慢慢撑着身体,先挪动没有摔伤的左腿,再挪动骨折的右腿……一点一滴地,挪到了床边。然后,用手把病房里备用的轮椅给够了过来,先是左半边身体移过去,再把两条腿慢慢地放在了轮椅的踏板上。 做好了这一切以后,她就摇着轮椅来到了门口,轻轻推开了门,然后绕过门口熟睡的王三叔,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走廊的尽头是电梯间,她按到了最高的那一层楼……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医院的楼顶。很小的时候,她在这里挂过水住过院,知道医院的天台是很空旷的,可以把整座城市都尽收眼底。靠近右边这一侧又无遮无拦的,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头顶的星星摘下来。 她需要透透气,更需要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两个办法。 第一报警——但是她还记得,上辈子的时候,她跟警察报过警,警察的处理结果是把她交到了舅奶奶的手上。说,这种家庭内部的纠纷,你们家人自己解决去……这里不是大城市,只是个小县城。警察没心思尊重你的人权。 况且,“换婚”这种事在本地屡见不鲜,因为这种事情报警,警察多半都懒得管。 第二——把事情闹大。 只要闹大了,引起社会关注了,总会有“上头的人”出来息事宁人的。这样,她才有可能彻底脱离舅奶奶一家人的魔爪。 而她的办法就是—— 深吸一口气,推动了轮椅,慢慢来到了天台的边缘。 不一会儿,大楼底下围观了不少人,人们争相说着“县医院楼上有人要跳楼!”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人们像是一粒粒蚂蚁,蚂蚁们都被夜里的好戏给吵醒了,聚集在她的脚下。 不仅如此,一群保安忽然破了身后的门:“小姐,请您冷静一下。千万别冲动!” 冲动?!她就要冲动一次。最好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这样才算是报复。 十年前,当舅奶奶收养自己的时候,就当养一条狗似的。可他们错了啊,她才不是狗,她其实是一条小母狼,逮着谁咬谁。 无所谓的那种穷凶极恶。 ***** 不一会儿,媒体和警察都就位了。 她的轮椅更靠近了边缘一步,弄得警察加大了喇叭声音:“茶小姐,别冲动!”记者也不失时机的报道: “您好,这里是午夜新闻直播间。目前,县医院天台的营救还在继续,让我们连线在场的消防人员……” 王二伯也在人群中,他呵斥的是:“你们医院怎么不把天台锁起来?!” 警察说让家属劝劝,王二伯就跑过来要劝她。但茶蕊只是淡淡道:“二伯,算了吧。你只关心你侄子娶不娶得到老婆,根本不会管我的死活。” 王三叔有些怕了,他们王家强逼茶家丫头换婚,的确有些不人道。于是安慰道:“好,不嫁不嫁了!你不用嫁给锁子好了吧!”又软了三分语气:“茶家丫头,你别让叔叔伯伯们为难。从那上面下来好不好?一切都好商量!” 但茶蕊只是很淡定地问道:“我看楼下来了不少记者吧?叫一个上来。” 她这是“居高临下”所以坐地起价。毕竟,医院也好警察也好,还是政府的形象面子也好,总之,大家都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警察就叫了一个记者上来,她看了一眼那记者没有带摄像人员,就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不会“公之于众”的。于是再次要求道:“我有话要对媒体说的,你把你们电视台的摄像师叫上来。另外,那个警察,你把你大号的喇叭扔过来。” 记者也是呆了呆,于是叫了一个摄像师上来。 她把喇叭的音量调到了最大,果然是警方用品啊,响亮得整栋楼都听得见——“我叫茶蕊。很抱歉,打扰大家休息了。但如果我今天不说,明天我就没机会了……我想,大家都想知道我为什么想跳楼?那我向在场的各位发誓,我已经别无选择……” 她说。 我的舅奶奶叫黄秀娣,九年前我父母双亡,长辈离世,是她收养了我。但她收养我的目的不是因为慈善,而是想将我嫁给隔壁王家的儿子王锁,然后把王锁的妹妹嫁给我表舅的儿子李阿三。这叫做换婚,也就是所谓的“姐妹互嫁”“小姑换嫂”。我从头至尾,就是一个换婚的筹码而已…… 你们知道王锁在南港湾村上的名声如何吗? 王锁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里的地痞流氓,因为猥.琐一个中学女生,被那女生的家长打断了腿,从此就沦为了跛子。后来,这个跛子就心理变态,以欺负女性为乐,连小孩和老人都不放过……现在,这个王锁都三十九岁了,还打着光棍。我舅奶奶就把我许配给了这么一个人。 我想逃,我用尽了许多办法。 就在去年夏天,我终于逃出来了……刚刚到深圳的时候,我身无分文。找不到活儿干,我就住在大桥的涵洞里,吃火车站上别人剩下来的盒饭。我对自己说,哪怕是当乞丐,当一个为人所不齿的包夜小姐,也好过嫁给王锁这种人渣。 可他们没有放过我,王锁的二伯和三叔联合我的表舅,想把我捉回去……于是我继续逃,逃不掉了,就摔断了腿。 想来也是,我算什么呢? 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的至亲都不在了。收养我的舅奶奶,让我活着就是让我去死,养我长大就是为了把我送进狼窝。 所以,我现在只能站在这里,告诉我能告诉的人这件事。或许对你们来说,一个陌生人的死活无关紧要,不过是看看她跳不跳楼,跳就欢欣鼓舞,不跳就扫兴至极……横竖看一场热闹罢了。可对我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决选,你们可以看热闹,也别忘了这场热闹…… 说完了,她抬起了头。 坦然面对高楼万丈,也就能坦然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对面的女记者,警察,摄像师……还有许多围观的医生,护士,保安,全部都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能有这么好的口才!她大气也不喘一下,就把李王两家的丧心病狂给揭发了出来。 那小警察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只是举着喇叭道:“小姑娘,你不愿意嫁就可以不嫁,千万不要做傻事。先从天台上下来……” “我没有做傻事。”茶蕊淡漠地冷笑着:“我打过报警电话,警察说管不着。我打过妇女协会电话,她们说这事不属于她们管。我也打过举报热线……但是根本就没有人搭理我。换婚这种事,在本地农村本来就屡见不鲜。连报纸都懒得报道了。你们说,这世界上谁可以为我做主?!没有,一个都没有!” 但是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 “茶小姐。” 男人的影子,正沉静而安详地浸浴在冬日的月光之下。很显然,他不是刚刚才来的,而且不打算仅仅看热闹。 茶蕊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只是,秦韫怎么会来这里呢?!他不是该在万里之外喝咖啡吗?正在疑惑间,秦韫走近了一些,她有些胆怯地后退:“你别过来。” “想跳下去?” 茶蕊点了点头,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秦韫没有什么商量的语气:“那好,你跳下去。” “……” 她错了,就不该和秦韫说话的。全场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她手滑,只有秦韫的态度云淡风轻。倒是警察举着喇叭卖力地喊了:“小姐,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又教训秦韫:“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让你劝劝不是劝她跳楼!” 秦韫又走近了两步,表情很平静道:“茶小姐,我想,等你跳下去以后,你的舅奶奶一家人非但不会得到什么惩罚,还会得到一笔抚恤金。那你觉得,这笔抚恤金谁继承比较好?是你的舅奶奶,还是你的表舅?嗯?” “……” 好吧,其实她只是想闹大动静而已,又不是真的想跳楼。 现在,闹也闹够了,她不想继续下去了。于是就推动着轮椅要下天台了。但瓷砖铺就的地面太滑了,只是微微一动,轮椅的轮子就滚到了边缘。这里是十楼,高度可不是说着玩的,往下一看,她就觉得头晕目眩了。现在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自己先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要往下看。” 还在发呆,却感觉到手上一暖。抬起头,就望见了秦韫的眼睛。 茶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只见他微微弯下身子,握住了她一直在发抖的双手,性感沙哑的声音近在咫尺,宽阔的胸膛给人一种安心感。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男人的背后是一轮朗朗月色,点缀着繁星无数。 他淡淡道:“把手松开。” 她就乖巧地松开了手,好像无比地信任他,愿意让他来操纵这一切。 于是,秦韫接替了她的控制权,只是轻轻一推动,她就投入了他的怀抱,轮椅也离开了天台。 底下响起了一片掌声。 夜晚的风很醉人也很撩人,她微不可闻地道了句:“秦先生,谢谢。” 秦韫颔首,把她抱下了轮椅,靠的很近的时候,他能看到女孩的眼睛中氤氲了一层泪光——难以想象,刚才那么无谓而执着的少女,现在却怕的如此怯弱。 于是—— “茶蕊,如果没人替你做主的话,那我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