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系统报错传来的时候,春晖已经盯着篝火看了许久。故事已经轮到了他这里,他却久久没有继续往下接。陈伟盯着他看,催促道:“不快点继续吗?”
“稍等。”春晖停过那一阵报错的声响,眼前弹出许多大字号鲜红的提示语句:警告!已严重触犯玩家规则,即将剥夺排行榜名次,即将加入通缉榜!
“我一直在游戏中,什么时候违规了?”
「检测到账号异常发布违规内容,且违规内容系统无法删除,严重触犯玩家规则?」
“我不想和你扯这个,但你明白,我并没有操作我的账号。”
又一连串报错音尖锐无比,几乎是刺穿了他的耳膜。春晖面无表情地等待那阵报错声消失,才朝一直盯着他看的陈伟点头:
“好了,你之前讲到哪里了?”
陈伟的脸色变化一阵,然后神神秘秘道:“不是说只能讲一次吗?不然这游戏也太犯规了,能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挖漏洞。”
“你也知道这个问题?”春晖淡淡开口,“之前你挑刺可是挑得很开心的……算了,我认输。”
他站起身来,倒是不怎么犹豫,这和他之前大相径庭。陈伟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声道:
“没办法,我们也想要活着……要不你还是讲一下吧,你们不也是为了那个最终奖励吗,你忽然这样放弃掉……还怪可怕的。”
“这没什么,只是不久之前有人给我捎了条信息……”春晖也从角落里拿起一盏提灯,那里只剩下最后一盏提灯,“而且您怎么肯定我一定会失败呢?难道你们有内幕?”
他这话说得像在开玩笑,陈伟却缩了缩肩膀,反驳道:“你自己拿过来的那本日记不就写着走了的人没回来吗?”
春晖只是盯着他看了一阵,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迈入黑暗中。
春晖忽然放弃,并不是因为谁说服了他,而是那阵报错搅得他头昏脑胀,之前陈伟飞速含糊讲过的故事他确实记不清,倘若随意编造,最终也还是要离开,不如早走一步。离开前他拿走了部分食物,陈伟也不好说什么,目送他离开。
如果他不将自己的账号借出去,系统不那么快找上门,他仍然有自信讲赢陈伟。然而,然而。哪怕他的确非常希望得到这次游戏的胜利,从这场游戏开始,从他在犹疑中交待长轮任务开始,他的路径越走越窄,最后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哪怕他曾经告诉自己只是必要的代价,也仍是会犹豫。
毕竟,一千零一夜带来的痛苦同样无与伦比。说到底,只是因为他们是人这种生物罢了。
期待所有的好事都落到自己头上,期待所有的坏事都滚地远远的,趋利避害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
春晖闭了闭眼,在黑暗中不断往前走,他的手机已经无法登录论坛了,这意味着他的情况开始和徐阮他们同步。
“这条路……”他听见地下河流淌的细碎声响,“是有地下河流经的路,徐阮去找了桑榆,这条路就变成了我来走……”
他很快走到水边,借着提灯的光看向水面。这条河只露出了很小一部分,流速很快,足见其河道复杂度,提灯昏黄破碎的光落在上面,昏黑不见底。
春晖大概测量了一下,大小足够一个人垂直入水。
再向前,不足十米开外,已经没有路可以继续走了。
入水是最危险的选项,春晖试着往回走,但刚刚回头走出几步,一阵剧烈的溺水挣扎声立即传来:
“春晖!李春山!李老板!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这惨叫声混合着溺水的咕噜响,春晖猛然回头去看,在提灯的光照中,他看见一只惨白的手从水里探出来,挣扎着想要够到岸边,但也许是岩石湿滑,他并没有抓住,求救声忽远忽近,在他耳边沉浮。
春晖被这声音钉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他应该立即离开,因为溺水的家伙显然不是真正的人。
可问题是……
这是长轮的声音。
春晖沉默几息,还是没管惨叫声,抬头就往来路处走,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但是,那挣扎的声音一直没有远去,在耳畔不断回响着。
春晖没有回头,闷头往前跑,直到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冰冷的手,那冷刺破了厚重的衣物,仿佛攀附骨髓之上!
“为什么不救我啊……”长轮的声音幽幽,“你以前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你一定是违规了,你一定是……”
有极其冷的风在耳边吹拂。
“没关系,我会带着你找到正确的路的。”
喧腾的地下河,在这一刻碎出无数漆黑的水花。春晖慢慢沉落,随着河流流向而漂浮。
但仍然有声音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呼唤着。
“年……知……年年?桑……知……知年……”
桑知年。
那是谁呢?
——
黑暗。
这似乎成了桑榆前半生感知到的最多的东西。
在深山中抱着膝盖坐在柴房里,那是没有灯光的黑暗;在暴雨中牵着桑池的手不断奔跑在混沌中,那是无法逃脱的黑暗;在加入一千零一夜后,那是死亡亦步亦趋的黑暗。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试图撕扯下衣物生一把火,温暖蜷缩在她身侧的同类人,但那火光太微弱,须臾便熄灭了,至今她仍然在黑暗中行走,从挣扎出泥潭,变成了不断地与死亡拥吻。
管理者那张空白的脸扭曲成漆黑的漩涡,眨眼的瞬间她出现在一辆疾驰的车上,身体疼痛不堪,意识迷离不清。
“老婆,你再撑撑,过了桥就能去看医生了,你再撑撑……”
男人含糊说出这么一段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自己还是安慰她的话,桑榆分辨出他的嗓音里含着哭腔,她想要抬头去看一看他的脸,这具身躯却疲惫疼痛到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不……不!快让让,快让让啊!”
在铺天盖地的雾中,男人终于看见那辆同样飞奔过来的车辆,他不断按着喇叭,但速度太快太快,早已无法避免相撞的事实。
男人绝望地松开了方向盘,扑过来抱住她的身躯。桑榆勉力睁眼,看着他死死把自己护在怀里,那滚烫的眼泪落到她的脸上,烫得她也好想好想哭。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语速飞快,汽车已经开始失控,“老婆,求你一定要活下去,求你了……”
桑榆说不出话,甚至谈不清这到底是女人的情感还是她的——为什么你们都在说对不起呢?桑池也是,你也是,分明……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在那个像火一样温暖的怀抱中,撞击让世界天旋地转。
而等桑榆再度睁眼时,身下是浅水,抬头是无尽的黑暗,只有冷,只剩下冷这一感知在于她抵死缠绵。
我死了吗?桑榆慢慢询问着自己,慢慢从那浅水滩里坐起来,天地昏黑,死寂一片。
她眼前还盘桓着管理员尖锐的话语,游戏失败这几个字就像是她的罪名,它们构筑了一个断头台,要她在陌生的怀抱中被车祸处决。
然而。然而。
她站起身,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成话的声词,这个世界那么的广袤,让她的声音无限折叠回荡,太缥远,太漫长,她又是否需要在这里度过她余下的岁月?
她奔跑起来,在无尽的黑暗中不停地奔跑,踩得浅水滩哗啦啦响,有风吗?没有。有人吗?没有。她仿佛被天地放逐,与人世失却了所有联系。
终于,她疲惫地停下来,撑着膝盖不住喘息,水中有涟漪,一路走来,水波也渐渐消弭了。
桑榆抬头向上看去,一片虚无。在这里,她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她陷入到漫长的无中,直到呼吸恢复,直到她终于挣脱情绪的溺网,记忆里闪过那风衣的一角,冷清的公共墓地前正在祭拜的女人。
问……问神?
这个词汇突兀地从她的脑海中钻出,像一瞬炸开的烟花。
她想起来一件事,似乎苏语曾经告诉过她,倘若穷途末路,那便试试发出询问吧。
死亡绝不是她如今面对的空无模样,她在这里的存在用数码来解释那便是bug……神,一千零一夜的神,祂会听见吗?我将向祂发问吗?
她的心脏如鼓跳动,绝对安静的环境让她能够很清晰地听见它在耳边不断跳动的声音,
借由此,她想起被跌宕起伏抛之于脑后的计划与肯定,她仍然直愣愣地望着那空无的一片,胸膛剧烈起伏,脚踝埋没在冰冷的浅水中。
开口吧。注定要迎接的死亡,也比如今的境况要好些,她向来敬重生死,憎恶对生命的亵渎。如此,如此……
桑榆再度奔跑了起来,她跑着,听着被她带动的气流,义无反顾,卯足了劲朝着空无大喊:“请回答我——”
“这不是属于我的死亡,我生于羊水,最终也将归于尘泥!请回答我,这无边无尽的虚无,到底象征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