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冷清了些，日子其实没变，夫妻之间日常的摩擦拌嘴甚至争吵一件都不会少，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黎川肃依旧常常出门，一走就是半个多月，但春耕秋收的农忙时候他也都在，从不缺席。对此妞也不再生气，她默默的接受了这件事，并学会了更大程度上的相互包容。

……

又是一年冬天将至，黎川肃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外勘探地质，不过这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还是有所收获。

在盆地的东北方向百里出头的地方有一小片沼泽。因为地势低洼且缺乏有效的排水渠道，下雨水流汇聚富集，土质粘腻下渗较少，但整个低洼地区的降雨量又难以形成湖泊，于是形成了一大摊一大摊的沼泽地，成了蚊虫野兽们湿润的狂欢家园。好在现在快要入冬，生物气息被抑制了许多，否则光是蚊虫蛇鼠就足以让黎川肃知难而退的了。

他在沼泽边上捧起一些冰凉到有些寒意的水瞧了瞧，水的颜色中带着些许明显的赭石色而非土黄色，闻了闻有股铁锈金属味，他的心脏像是被某种事物抓了一把，狠狠的揪了起来。

他眼神兴奋，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又瞧了瞧沼泽浅层的水底，小心翼翼的捞了捞水里的淤泥，淤泥呈红棕色，上面也有一层明显的红棕色沉淀物，那是氧化铁、氢氧化铁。

这里极有可能富含铁矿资源，也许裸露在外，也许掩埋在土壤之下，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就在这附近，他需要仔仔细细的勘探这片区域。黎川肃花了一天时间了解这里大致的生态环境，从水和泥土的颜色气味到生物群落，从白天研究到夜晚，这附近多是耐酸性植物，他现在可以百分百确定，这附近必定有铁矿资源。

一年多的披星戴月终于有了结果，让他难免有些感慨，甚至有点想哭，此时此刻，这抹赭石色代表着付出的收获，也代表着幸福。

有了铁矿资源，他们便有了可以制作铁制工具的原材料，能够制作黎川肃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的，用来锯木头的手锯，铁刀、铁斧、铁矛、铁镰刀、铁犁等所有的铁制工具。不过此地离他们的家尚远，如何将铁矿石运送回去也是一大问题，也许他们需要在两地之间找出一条平坦小道，方便独轮车通行运输，或是在此处就地建造一处居所，用来进行金属冶炼。

柱想必会是一个优秀的铁匠，黎川肃如此想到，但又难免感到有些落寞。如果虎还在，也许他可以将铁匠工艺教授于他，虎这般健壮，打起铁来也一定虎虎生风。黎川肃生着火，满脑子想着未来的事情，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沉沉的睡了过去。

夜里，黎川肃被尿憋醒，天气寒冷，他虽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爬起来，翻过亲手钉的木栅栏，在不远处对着一棵树方便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远处似乎有灯火闪烁，黎川肃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这深山老林的，怎会有人类居住？他揉了揉眼睛，确实有火光，现在是冬天，没有萤火虫，也没有闪电，只可能是人类活动的痕迹了。

他有些好奇，捏了捏自己的脸，确认不是在做梦，便回去点燃了火把照亮前路，朝着光亮处急切走去。他也许会遇到一个有着很多人的大部落，也许是一个小部落。但不管怎么样，出门在外遇到同是人类，难免心情有些激动，他怀揣着激动到无以复加的心情向着光亮处寻去。

自己的部落正好缺人，而且两者之间相隔不算太远，也许他们能够合并到一处，组建一个规模更大的部落，但自己该如何说服他们呢？他们对自己是否会有敌意？如何说服大家一起生活？如何说服他们听自己的话，让他们认自己作首领呢？难道自己要与他们说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他们会信吗？

黎川肃有些没把握，但他转念又想，自己脑袋里有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现代人的知识，当他们发现自己有着远超这个时代智慧的时候，自然会佩服的五体投地，这点他有信心。

怀揣着这样激动且纠结的心情，黎川肃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砍刀，奋力的劈砍着挡路的荆棘藤曼以及说不上来名字的植物。这里满是铁锈，满地荆棘，满眼棕红，就连空气中都有着一股浓浓的铁锈味，仿佛能遮蔽阳光，将这里变成了腐烂的铁锈沼泽国度。

他像是讨伐魔王的勇士，披荆斩棘，满手藤曼荆棘的汁液鲜血，只为了征讨魔王，只为了光明照耀大地，只为了世界和平，他怀揣着如此虔诚且悲壮的心情前往目的地，像是在飞蛾扑火。

扒开灌木，入眼便看见两个人头那么大的铁火盆挂在一处山洞的两侧，火盆里火焰旺盛，如同西方巨龙的火舌吐息，油脂顺着被烧得滚烫发红的铁盆向下滚落，但还没有落到地上，便被滚烫的温度粘在火盆外侧，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像是被烙在上面。看到这一幕，黎川肃不知为何有点想吐。

不远处有一间铁匠屋，屋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炼铁锅炉蹦出喧闹的火焰，发出巨大的风箱轰鸣声，如同一只张牙舞爪、打着鼻息的熔岩钢铁怪兽。旁边是几个健壮的铁匠，一边卖力吆喝，一边用锤子敲击在被火焰烧的通红的烙铁上，不时发出叮叮咣咣的打铁声，为铁塑形，最后再将滚烫的锻铁塞进水里，发出“滋”的蒸发声。打铁声清脆悠扬，铁匠的吆喝声抑扬顿挫，蒸发声像是某种特别乐器的尾弦，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戏剧舞台剧中的古典音乐伴奏。

而紧接着出场的“舞台剧演员”则让黎川肃彻头彻尾感到惊惧。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佝偻着腰，四肢细长，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因为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背后弯曲变形的脊柱像是被一只可怕的蜈蚣钻入体内，而最显眼的，莫过于他身上的多道疤痕，那是被鞭子抽打留下的痕迹。但即使他已经瘦骨嶙峋，却依旧拼命的推着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的板车一点一点的走出山洞，板车上放着众多的赤铁矿，堆得有小山那么高，瘦男人推着明显能感到非常吃力，但还是拼命的干着活儿，他卖力的摇摆着板车，整个人像是陷了进去，仿佛在表演一出卓别林式的幽默喜剧。

山洞里有铁矿，对方正在从事铁矿开采，可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夜深了还要工作？瘦男人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被如此虐待？众多疑问堆积在一起，共同勾勒出了一个让人细思极恐的答案。

此刻黎川肃终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天真，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并不是每个人类都像柱他们一家那般友好，或者说，有些部落氏族已经率先进入了奴隶制社会，对于奴隶残暴而血腥的压迫，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常态化。

想通了这一点，从未有过的彻骨寒意从黎川肃的头皮一直灌注到脚底。他的那颗早以平息的，向往大部落的心，在看到铁矿山洞的这一刻，彻底的死了，而这份憧憬化作前所未有的惊惧，暴虐且摧枯拉朽的统治着他。他像是一个外出探险被现实轻易击败的孩子，这一刻，他又害怕了，他又想家了。

真是个自大且懦弱的家伙。

一阵鞭笞声传来，那是皮鞭击打在肉体上所发出的，皮开肉绽的声音，黎川肃害怕听，但魔音贯耳，他看见一个一脸横肉的健壮男人面露凶狠，手上的皮鞭如同雨点一般甩在瘦男人的身上，因为他不仅推不动板车，还堵着了进出山洞的路，让后面的板车没办法通行，于是他理所应当的挨了一顿毒打。

健壮男人凶狠的面庞烙印在黎川肃的脑子里，他是那般的凶狠，那般的残忍，凶狠残忍到不像是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更像是对待一个随时可以宰杀的牲畜，瘦男人就是牲畜。

黎川肃不敢再看下去，他多么希望这只是黄粱一梦，就像上次大樟树上睡着的那次，他转身就跑。但转身逃跑时，又踩到了什么东西被一把绊倒，脸摔在地上，磕出鲜血。疼痛像是一针清醒剂，让他彻底清醒，这不是梦，这是现实，就像他额头上的鲜血，火辣辣的、血淋淋的残酷现实。

他看了看绊倒自己的东西，一小块红棕色的赤铁矿。他抬起头，便看见一张笑眯眯的男人脸，那明明是张人脸，但在黎川肃眼中，他像是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的人偶匹诺曹。

“需要帮助吗？”

笑眯眯的人脸变成了狐狸的脸，或是狼的脸，反正是犬科动物的脸，他的鼻子好像变长，眼睛变窄，脸上毛茸茸的，像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黄鼠狼。

黎川肃成了奴隶，成了阶下囚，成了牲畜，他们发现了他，他们比他更暴力，所以理应支配他。他若不从，那就拿鞭子抽他，抽到他服从为止，这能有什么道理嗫？或者说，这才是支配一切、天经地义的道理。

他脑袋里倒是有现代人的知识，但在这些拿着鞭子的傲慢家伙眼里，奴隶就是牲畜，是猪猡，不，连猪猡都不如，他们又如何会听一只野狗汪汪的乱叫？

即便是最消极、最瘦弱的奴隶，也能创造出于他消耗两倍甚至数倍、十倍的财富价值，况且他们手上还有鞭子。

黎川肃落难了，他为自己的冒险欲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就像那只梦中摔下大樟树的冷白的狼，脊梁被狠狠的摔断。

在这荒野中，也许人比豺狼更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