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用筷尖夹起点鸭蛋,放嘴里品了品,顿时,红了眼眶,他又将鸭蛋还了回去:“还是爷爷吃吧,您若是吃着咸了,等下孙儿给您泡茶喝。”
爷爷二次将鸭蛋夹回国藩碗里:“给你吃你就吃,推推让让,成何体统?”
家人们都知道爷爷偏爱国藩,故意在做戏,小国荃却天真地将碗伸向国藩:
“大哥不吃给我吧。我尝了,一点也不咸。”
江氏忙朝国荃拍了下,夺过小碗:“自己的还没吃完。”
国荃小嘴一噘:“我舍不得吃嘛,爷爷说咸,哪里有咸?”
国藩起身将鸭蛋夹到国荃碗里,国荃欣喜地拍起小手:“哦,我有两个鸭蛋喽!”国荃笑脸尚未收住,父亲曾麟书筷子啪地一拍,箭步冲到国荃面前,将其拎起放在靠墙边的凳子上,“老实站着。”
国荃站在凳上,下下不来,站直身又怕掉下,乞求的目光巡视着母亲和姐姐们:“娘,姐姐……”
曾麟书严厉地呵斥道:“娘什么娘?我看哪个姐姐敢出来护你!站着好好思过,想明白为什么受罚,你再下来!”
江氏看着儿子被罚,心疼地背过脸去;国藩欲为弟弟求情,张了张嘴没敢吱声;国蕙、国芝见弟弟可怜的样子暗自抹泪;集体的目光转向了爷爷。
爷爷沉着脸半晌没有吱声,忽见他将碗一推,慢慢起身走到儿子面前,用手指点了几下,摇头离去。
此场面,作为孩子父亲的曾麟书,自是下不来台,他窝着火也起身离去。国藩兄妹见状,面面相觑。随后,也一个个低着头出了餐厅。
小国荃半蹲半站地立在凳上,两眼含泪看着正在收摊的母亲:“娘...”
江氏端起碗盘:“别喊娘,娘救不了你。”说着狠着心出了屋,径直来到厨房,她放下碗筷捂着嘴哑哭起来。
国芝和国蕙随即跟来,母亲见俩女儿进来,忙抹去眼泪。三人一言不发,各自洗刷着。
国蕙故意干咳了声,冲国芝朝母亲努努嘴,国芝心领神会道:“娘,九弟还在凳子上站着呢。”
母亲带着哭腔:“你爹教训孩子,从不容娘来袒护。”
国蕙对妹妹道:“国芝,你去!把弟弟抱下来,带去给爹认个错。”国芝见母亲没作反应,应声出了门。
江氏对国蕙更像是对自己:“爹平时不是这样的,还不是大哥没考上秀才,替你大哥难过。心里窝的火,全发在弟弟身上。”
国蕙为弟弟鸣不平:“三四岁的孩子,哪懂得大人窝什么火?九弟见大家都不要,才说给我吧。就为这句话罚弟弟,他还是我们的爹吗?”
江氏既心疼儿子又可怜丈夫,她长叹一声:“爹的不容易只有娘知道。”
母亲话音刚落,国蕙便?了回去:“别怪女儿没规矩,倘若将来,我的孩子被他爹这样对待,我定会与他以命相拼。”
“国蕙!休得出言不逊!”江氏将抹布狠狠摔在锅台上。
“我哪里是不逊,我是心疼弟弟!爹罚九弟,娘为何不将弟弟抱下?不敢是吗?”
江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全家十几口人的生活,全压在爹的身上。又是教书、又要打理田间地头、又得孝敬老的照顾小的,娘若再因袒护孩子与他针锋相对,这个家,你还让爹怎么待着?”
“反正,娘和外婆一个模子,除了软弱就是软弱,幸好我不像你。”国蕙将话撂下,便气哼哼地出了厨房。
恰时,国芝从院里跑来,说是,邻村的张婶来家了,人已被她请到了织房。
江氏忙解下围裙:“你九弟呢?”“九弟被大哥抱到房间去了,大哥正在哄他。”
母亲闻听总算松了口气,匆匆朝织房会客人去了。
此时,爷爷坐在客房的太师椅上,依然沉着脸。儿子曾麟书如同犯错的孩子,站跟前耷拉着脑袋等候发落。
爷爷双手按着拐杖,闷声道:“无论读书的,下田的,做工的,还不都为一日三餐填饱个肚子?吃饭时惩罚人,不顺天道,不合人性!”爷爷说着将拐棍狠狠在地上捣了捣。
曾麟书怯懦地抬眼看下父亲:“儿子知道,刚才惩罚国荃,让您老心疼了。”
爷爷痛心地:“谁家的孩子受罚、大人都会心疼,一面罚着一面疼着。但你回想回想,你长这么大,爹有没有在吃饭的时候惩罚过你?”
“没有。”
“且不说一个几岁的孩子,即便该杀头的罪人,临刑前官府还赏顿酒肉呢。借题一个鸭蛋,让好好的一顿饭不欢而散,你还教书育人之人呢!你的仁呢?德呢?”
曾麟书上前给爹添了添茶,又回到原位继续站着:“您老消消气,儿子不会有下次了。”
“唤你过来,不光为今天你惩罚孩子,自你和大孙子落榜回来,我就看你阴着个脸,今日,你是借题发作。”
“爹,您误会我了。”曾麟书的话音带着哽咽。
爷爷朝儿子斜了眼,随即又心疼起儿子:“站着干吗,坐下说话。”
曾麟书看了眼椅子:“儿子不敢破规矩。”
“我叫你坐,你就坐下。”
曾麟书只好跨着椅子边坐下,爷爷捋着胡须,语重心长地:
“如今,你也是几个孩子的爹了,按说,爹也不该再干涉你什么。咱曾家,要求后辈勤学苦读,为的是知书达理,做一个仁义之人。而不是一味地去争得功名,讨得荣华富贵。当然,更不许出一个逆子!”
曾麟书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下,爷爷端起茶杯沾了沾嘴边:
“国荃才三岁多点,尚需循循善诱。国藩这孩子响鼓不用重槌敲,尽管再度落榜,但我看好他的前程。如果他愿意,你可带他到你的学馆,让他体验下做先生的心得,或许对他学业有所长进。”
“爹,孩儿和您想一块儿去了。”“嗯,说说。”
曾麟书沉重着心:“国藩此次落榜,暗怨老师教导无方,我想,这是说我呢。可能,我平时一味地教他死记硬背,输在了灵活发挥。所以,我想让他,凭借自己的学识去教教学生。看他用怎样的方法开启学生的智慧,自己不也受益?”
爷爷认可地点了点头:“倘若他热衷此事,你的目的方能奏效。国藩不比其他几个,自小缄默寡语,若是话不投机,任凭你天花乱坠,他依然抱着葫芦不开瓢。还有,回头,你带国荃出去玩玩,四岁的孩子会记仇了。今日孩子并无大错,孩子成长的时候,不要让他心里有结。否则,待孩子长大,父子间会有种不可逾越的隔膜。甚至连父子情都会失去。”
爷爷深有感触地继续道:“人这辈子,不但要学做人、学做人子、更要学做父亲。”他将父亲二字说得特别重。
曾麟书望着父亲、那熟悉而倔强的脸,不觉喉头一阵哽咽。年过花甲的人了,还在督教儿子如何做人,他顿时湿了眼眶。
中国人重孝悌,这在曾家体现得淋漓尽致。刚被罚过站的小国荃,先是受大哥一番安慰,又被四哥国潢带到屋一阵好哄。别看国璜才八岁,但他上有兄长下有弟弟,他不得不学会自强和担当。除去自身的学业,他还肩负着零碎家务和带弟弟的义务。
还是上年端午节,叔父曾冀云给孩子们送来几只雏鸭,本想让孩子们养着玩,结果,被孩子们都养到下蛋了。
这会儿,国璜正带着弟弟蹲在块石头前,吭哧吭哧地挥着榔头砸田螺。国荃一旁托着小脸,边看边问:“哥哥,整个丢给鸭子吃不就行了,干吗还要砸碎。”
“这么硬的壳,不砸破,鸭子吃不到里面的肉。”
小国荃嘿嘿一笑:“我早看明白了。”
国璜衣袖抹了把汗:“明白了还问。”
“我就想考考你,看你是不是比我聪明呗。”
国潢哈哈大笑:“我不砸给你看,你怎么看明白的?”
国荃并没在意哥哥说了什么,只是心疼盆里的田螺:“好了吧哥哥,田螺都喂了鸭子,我还吃什么?”
“放心吧馋猫,这些是不好的,好的都在厨房用盐水泡着呢。等它吐完泥,晚上就能吃了。”
“我去看看泥吐完了没有。”国荃说着要起身,国潢一把抓住:“待我砸完这几个,一起去看。如果你不听四哥的话,那就回屋背诗。”
国荃忙又蹲下:“我听话。”
恰时,曾麟书的学友---欧阳凝祉前来拜访,小哥俩忙开门恭迎。欧阳俯身看着地上的田螺:“哟,你们这是?”
国荃抢答道:“我帮哥哥喂鸭子呢!”国潢推了把国荃:“哈,娘让我到稻田抓些田螺,给爹下酒呢。有些大的和死的,就拿来喂鸭子了。”
欧阳凝祉摸着俩孩子的头:“你们才这么大点,就知道帮家里做事了?真是了不起。”
“伯伯,我还自己捉了条鱼呢!”国荃稚气地说。
“怎么?你会捉鱼?那一定是条很大的鱼吧?”
“是的,不过,被我玩死了,也被鸭子吃了。”
欧阳被国荃的稚气逗乐:“你这小人精,太可爱了!走,带伯父找你爹去。”
国荃挽起欧阳的胳膊,蹦跳着朝书房走去。
欧阳凝祉号沧溟:少小与曾麟书同门读书,两人脾性相投,感情甚笃。二人成年后均以家塾为业。国藩十四岁那年,欧阳来访,他看到国藩的文章,不信出自十四岁孩子之手。于是,便当场出题《共登青云梯》让国藩作答。没承想,国藩思路敏捷片刻即成。惊得他直赞:国藩日后必是‘金华殿’中人!并收国藩为徒。
国荃将欧阳带到书房门前,小大人似的:“伯伯,爹就在里面,您进去说话吧,我就不打搅了。”
国荃话音未落,曾麟书已笑着走出:“哟,你老兄!”
欧阳笑看着国荃,对曾麟书道:“这孩子,还是做满月时我见过一次,现在这么大了。这小嘴,将来长大可是比你我都强。”
曾麟书甩头一笑:“嗨,这孩子属斗鸡的。”又对国荃道,去吧,背大哥教你的诗去吧。曾麟书说着挽着欧阳进了书房。
国荃一路小跑来到国藩房门前。他抬起小手敲了敲开着的门:“大哥,爹让我找大哥背诗,我可以进来吗?”屋里传来大哥的应允声,国荃才敢推门进去。
江氏在织房陪客人,脸上拘着笑容,心里却七零八乱。她朝媒人张婶尴尬一笑,拎起茶壶为其添茶,难为情地说道:“婚姻之事,但看缘分!既然人家说,与咱家孩子八字不合,便也算了。我们国藩尚未满十八,男孩子晚上几年,不着急。”
张婶歉意道:“夫人,我也是来回地捎个话。当初,他们个个托我上门提亲,您瞧,倒弄得我在夫人面前下不来台。”
江氏淡然一笑:“真是难为张婶了。”
张婶见再坐下去更显尴尬,于是起身告辞:“夫人,遇到合适的,我再和大少爷撮合。您放心,大少爷的婚事包我身上!今儿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江氏忙上前拉住,说什么也要留其吃了饭再走。
张婶千恩万谢推辞再三。江氏见挽留不下,只好让张婶稍作留步,不会儿工夫,江氏拎着装有辣椒,花生,笋干,咸鸭蛋等物的篮子进来。张婶望着满篮子礼物,连连摆手。江氏索性将篮子塞到张婶手上,说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张婶若再推辞,便是看不起人了。
织房里屋,做女红的国蕙和国芝见张婶要走,忙放下手中活来和张婶道别,国芝一眼看到张婶手上篮子里的鸭蛋,心中顿生不悦。
张婶倒是打量着两姐妹啧啧赞着,并问起二人的芳龄。江氏乐呵道:国蕙十四岁了,国芝也整十二了。
张婶盯着两姊妹想对夫人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国芝随母亲将张婶送走,江氏回身关好大门,国芝故意挡在母亲面前,使劲往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哼’!
“哼什么,谁又惹你了。”
“送人家辣椒、花生、笋干还嫌不够?干吗把咸鸭蛋也送给她。”
“你这孩子,咱家也只有咸鸭蛋拿得出手,不是面上好看些嘛。”
国芝真的是委屈、憋屈、又赌气:“那是我和二姐亲手腌的!我们还不曾尝过一口,娘怎么那么大方,眼都不眨一下就送人?”
母亲停住脚:“国芝,你越来越不像样了!我送人咸鸭蛋也要你管着?”
国芝两眼含泪:“我怎么不像样了?哦,干活有我的份,吃没我的份。”
“让你饿着了?”母亲厉声道。
国芝屈得泪要掉下:“我就是见不得把我腌的鸭蛋送人!一共才腌三十个,娘起码给她十几个。”
“是!我送她十五个,你要怎样?”
“我还能怎样,我心疼!”“就算被娘吃了,还心疼吗?”
国芝声音更高:“娘何时舍得吃过?哦,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为什么要送人?”
“这叫礼节,这叫人情,这叫感恩!明白吗?娘难道不知鸭蛋比泡菜好吃?好好反省你刚才说的话。”江氏生气得袖子一抖,朝书房走去。
国芝长至十二岁,第一次和娘发这么大火,她站在原地低着头,满腹委屈,脚尖不停地踢着地上的土。
曾麟书夫妇先后诞下七个孩子,眼下,肚里还怀着一个。人丁兴旺了,但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大女儿国兰刚刚打发出嫁,家里爷爷奶奶,加上他们夫妇及六个孩子,生活来源仅靠曾麟书教书;家里原有的田地,由于没有劳动力,只得租给别人;全家省吃俭用,到头来仅能填饱个肚子。
对国芝而言,上有四位老人,下有三个弟弟,家里有点什么好吃的,自然轮不到她;何况她也还是个孩子,她委屈、护鸭蛋,不是没有理由。
江氏来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欧阳的说话声。“竹亭,说句实话,当初我收国藩为徒,并非念及你师弟之情,而是国藩潜质所在。你我皆是开学馆的,聪明的表象,不如内在的潜质更为重要;正如:同样是海,暗流涌动、则比波涛汹涌,更令人猝不及防。好好琢磨我这句话。”
曾麟书刚要开口,见夫人进来,江氏忙说:“哈,门外就听到师兄说话了,师兄什么时候到的?”
“哈,我也是刚刚落座,这不,正和竹亭谈国藩的学业呢。”
江氏歉意地:“我刚才只顾陪客人说话,没注意到您来,真是不好意思。”
“有客人来了?”曾麟书诧异地问。
江氏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欧阳,淡然一笑道:“邻村的张婶,为国藩的婚事回信儿来了。”
曾麟书追问着,“提亲的好几家,回的是哪家的信儿?”
江氏不想当客人直言孩子被人拒婚,可偏偏丈夫追着问,她难为情地:“哈,人家找先生算了,说是与我们国藩八字不合。”
曾麟书闻听纳闷道:“那么多家,就没一个合上的?”江氏没好气地回了句:也许吧。
曾麟书脱口来句:“怪事。”
欧阳大腿一拍:“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