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喃喃道:“爹离京前,就是给我留下这么一句话:我是国家的人了。这句话,字字千斤,而又让为兄时时纠结,愧对家人。”
国潢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大丈夫为国尽忠,乃天下之大孝也!堂上老人,族人兄弟,无不以大哥引为骄傲。大哥离家六年,函授弟弟们学业,为弟弟买笔寄书,关爱备至;六年间,家中收到大哥家书寄物,达三百余件。面对这样的大哥,只会令弟弟们羞愧脸红。”
曾国藩说:“正因为不能为堂上膝下行孝,负罪感时时挥之不去。大哥能力所限,只能尽心而为。”
国潢一声长叹:“说句掏心窝的话,四弟即使踏遍大清所有疆土,再也找不到像您这样,如兄如父的大哥了。我们亲兄弟,国潢没必要奉承。”
曾国藩摇头一笑:“啊,不说这些。率五回去后怎么样了?”
国潢说:“按照大哥信中交代,先是把他抵押出去的房子赎了回来。爹又亲自去劝说国蕙姐,家人都原谅了他。他来京找大哥的事,众乡邻也都传开了,回家没几日,便被一家书院请去做了先生。每月三两薪金,做得很是卖力。”
曾国藩点头道:“率五本质不错,有学问,尚爱面子,只是一时犯浑。他能几千里徒步来京求职,可见他也想重新做出个样来。我之所以没能如他所愿,一是,那阵子的确太忙,更重要的是,不想开这个先河。免遭同僚谤我走门子拉关系。家乡能解决的事,不用扯到京城里来。这是我为官之大忌。”
国潢微微点了下头:“爷爷说大哥做得好。”
曾国藩说:“上次爹来信说,族人因土地与人打官司,求着爹要我给县衙写信,被我一口拒绝。京官不能干涉地方官执政,有冤可以向州府申诉,尽管是血缘之亲,也不能例外。大哥脱下官服是曾家子孙,穿上官服是朝廷命官。说我无情,说我忘本,可大哥夹在国与家之间,谁又体谅我的苦衷?”
国潢将脸一背:“嗨,族人几百口,他们只知大哥当了官,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搞定,才不会考虑你的处境。”
曾国藩解释说:“族人间帮劳力、帮银两都行,唯独不能帮官讼。这样,族人会仗势作歹,即便不做歹事,但干扰了地方当局,也易招致是非。须知人人都不喜欢别人干扰,手中并无钳制的实权,即便是有理的事,遇到不买账的地方官,不理睬你那一套,岂不是自招其辱?”
国潢说:“爷爷知道了此事,先逮着爹痛骂了一顿。说是,我们家不是衙门,以后再有类似求情,一律拒之门外,更不要让大哥知道。爷爷还特意在祖宗祠堂,当族人面严正声明,说曾国藩是曾家第一个做官之人,是曾家祖宗的荣耀。任何曾氏后人,不得打着曾国藩的名号在外面招摇。一经发现逐出家门。”
国藩感动道:“爷爷真是明理的好爷爷。他老人家,时时都在为孙儿护身守誉。只是做孙儿的欠爷爷太多,苦于没有能力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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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源兖和桂香的到来,霎时,将李嫂的房子鼎沸了起来。桂香抱着远济对纪耀道:“耀儿,我把远济抱出去卖了好吗?你瞧,他老和你争东西。”
岱云抱着纪耀笑着问:“耀儿,卖不卖?”
纪耀摆着小手:“不可以卖弟弟,爹要弟弟长大做大官的。”
陈源兖说:“哦,这样啊,那不卖好了。耀儿,叔叔可不可以把弟弟借去玩几天,再给你送回来?”没等纪耀开口,远济便抢着说,“我不借人,我哪都不去,就在我家里做好孩子。”
陈源兖问:“不做好孩子会怎么样?”
远济说:“我爹会生气,会不高兴。”
桂香一旁将着军道:“远济,你知道爹的名字吗?我想,你一定不知道。”
远济忙说:“知道,我爹叫陈源兖!”
陈源兖接腔道:“哦,你爹是陈源兖,他现在在哪儿呢?”
远济郑重地道:“爹做官差去了,挣钱给我买好吃的,马上回来,等下你就可以看到。”
岱云无可奈何一笑,恰国藩进来:“呵呵,好热闹啊!”
远济见国藩进来:“爹!你怎么才回来。”国藩马上抱过远济,“哎哟儿子!你不是在跟爹玩吗?”
远济闻听,吭吭唧唧想哭的样子,小手指着岱云对国藩告状道:“嗯,我不想被这个爹借去玩。”
国藩见状鼻子一酸:“儿子,你告诉我,大娘教你说的,爹叫什么名字?”
远济脱口道:“爹叫陈源兖。”
国藩指着岱云:“儿子,这个爹就是陈源兖啊!”
远济咧着嘴欲哭:“不是,你是。”
国藩回头问纪耀:“耀儿,你说,爹叫什么名字?”
纪耀乖巧道:“爹叫曾国藩。”
小远济有种莫名的恐惧,搂着国藩的脖子哭道:“爹,我们快出去,不要把我借给这个爹。”
曾国藩对远济解释道:“儿子,这才是你的亲爹,他才是陈源兖啊!”
远济生怕被别人抱走,他将国藩搂得更紧:“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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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源兖坐在书房的灯下,正专心致志地看书,桂香从外面为其送上一杯茶来。岱云回头看了眼,说:“桂香,天不早了,回房歇息去吧。”
桂香老实巴交地拘束道:“我不打搅老爷看书。”说罢,便低着头走到外间,拿起桌上的女红,坐在灯下做起活来。陈源兖朝外间看了眼默默做活的桂香,恰时,桂香也朝里间看了眼对方,二人目光撞到了一起。岱云正要说什么,桂香倒先开了口:“老爷不必在意我坐在这里,安心读您的书便是。我只是想让老爷身边有个人气,不至于感到孤独。”
陈源兖淡然一笑:“谢谢你一片好意,读书人不会孤独。”
桂香寻思片刻:“老爷,我能和您说句话吗?”陈源兖应允道,“嗯,坐过来说吧。”桂香拿着活儿走到岱云面前,“老爷,小少爷快两岁了,也断了奶,我想……”
“你想怎样?”
“我想,如若老爷愿意,我想到曾府住上几天,和小少爷多建立些感情,然后,把他接回来。”
陈源兖打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的?这是我最不想触碰到的一块心伤。”
桂香说:“老爷,尽管曾老爷夫妇将小少爷视作亲生,小少爷也快乐并幸福着。可每次小少爷见到您,总是那么生疏,甚至把您当作去串门的叔叔。我无意观察到您的失落,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源兖舒了口气道:“远济出生三十五天便被涤生抱去抚养。孩子每天的成长,他都在做日记。真是比自己孩子还用心。倘若,现在提及要抱回远济,无论孩子还是他们夫妇,都不会接受这个事实。你知道,他们早把远济当做自己亲儿子了!”
桂香说:“老爷这么想,是在顾忌曾老爷的感受。当初,曾老爷正是因为你们的情谊,才将小少爷当自己儿子来抚养。当时的情形他也只能这么做。但,孩子迟早是要归还给您的,远济越来越大,与曾老爷家的感情,也越来越不可替代。我想,趁远济现在断了奶,就接回来吧。否则,等孩子长到五岁,只怕您这个亲爹,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是个空缺。”
陈源兖疑惑道:“桂香,你是听到什么人说什么话了吗?”
桂香忙说:“老爷,我没听到任何人说什么话。我只是听到小少爷口口声声喊曾老爷叫爹,您一旁很失落无奈的样子。我认为,孩子是该接回来的时候了。”
陈源兖闻听低下了头:“可夫人去世还不到三年,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若是他跟我闹着要娘,我该怎么解释?他还这么小,我怎么告诉他从三十五天便没了娘的不幸?”
桂香解释说:“小少爷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不幸,因为,他始终有人爱着,有人疼着。夫人生前待我情同姐妹,教我识字,教我针线,教我持家。如今夫人不在了,她疼爱的孩子我也一样疼着。以前孩子需要吃奶,我毫无办法。现在小少爷断奶了,我想用全部精力去抚养他。老爷您也别多心,桂香在您面前永远是个仆人,待远济长到十六岁,成人了,我便自动离开你们。”
陈源兖回头看着桂香:“桂香,你何时来的这个念头?”桂香喃喃道,“曾老爷曾经告诉过我,将恩情回报给需要帮助的人。”
陈源兖顿了顿说:“你是在怜悯我吗?”
桂香慌忙道:“桂香本就一个可怜之人,多次受曾老爷救助,受陈夫人呵护,才懂得做一个世间好人、是多么的可贵。何况,我也是湖南人,对湖南人本身就有种亲切感。能为陈夫人照料她心爱的小少爷,也算没有枉费陈夫人白疼我一场。”
听到此,陈源兖很受震动,于是脱口道:“难得你对夫人一片深情,怪我平日粗心,怎么就没有发觉?”
桂香摇了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少爷接回来和老爷的感情会逐步加深。当然,曾老爷夫妇对远济百倍呵护,抚养至今,若是被突然抱走,他们定是舍不得。所以,在曾老爷与老爷之间,我说句公道话都很难。因为,你们两家都有恩于我。可细想想,小少爷迟早是要回到您的身边,曾老爷的这一痛,早晚免不了。但话说回来,倘若老爷不介意小少爷对自己的意识,小少爷被曾老爷继续抚养,或许会比回到亲爹身边更为妥帖。”
陈源兖纳闷道:“此话怎讲?”
桂香继续道:“因为,他们抚养孩子的经验和方式,是我所不能及的。我只能知冷知热地去疼他,却给不了那么多。”
桂香的话令陈源兖陷入深思:“桂香,你能有这份心,我很感动。容我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