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在村上转了一圈后开始往回走,这时快到中午了,太阳当空,一下子热了起来,未走到岘口梁顶,吴元升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落后了吴太岁很多。
吴太岁解开衣扣,停下脚步,稍作休息等待吴元升。忽然左上方有人咳嗽了一声,说:“这里凉快,上来歇歇吧。”
吴太岁抬头一看,前方有块地,地埂边坐着一人朝他招手。
他也朝那人招了招手,紧走几步拐向小路来到地头。这块地面积不大,东南面是高崖,正好挡住了中午的太阳,微风习习,真是乘凉的好地方。
老人笑呵呵地说:“这里凉快,太阳晒不到,风也不会太大。”说着话把一顶草帽平放到地埂上说:“您坐这里。”
老人五十好几的年纪,头发花白,身子单薄,一张憨厚的脸上,有着庄稼人那种温和纯朴的神色。吴太岁微微一笑说:“不用了,我就坐这里。”随身坐在旁边的一捆蜀黍杆上。吴太岁坐下后这才看到地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在把砍倒的蜀黍一捆一捆地捆起来,然后往这边的小路口背。
老人指着吴太岁屁股下的蜀黍说:“老天爷不下雨,蜀黍穗子长得没巴掌大,我这块地凉,好歹收了一些,你看这附近……”老人指着周围的地里说:“大多数地里长了没多的几棵,稀稀拉拉的,有的恐怕连种子也收不回来了。”
这里地势较高,吴太岁放眼望去,山上大块的蜀黍地里,蜀黍苗东倒西歪,好多大概早已经干枯了。“是啊,听说好多人已经出去逃荒了。您老是张石村人?”吴太岁转过话头问。
“背湾村的,我叫张山,十多年前放牛时不小心摔折了退,落下残疾,村里人都叫我张跛子。”
吴太岁此时看到老人屁股低下坐着一根棍,乌黑乌黑的,那是他的拐杖。“你腿脚不便,年龄也大了,往后尽量不要上山了。”吴太岁看着老人的腿关切地说。
老人很畅快地说:“没事,我看起来很瘦,身子骨硬朗着哩,这山上人少,两个娃娃我不放心。”
“大大,中午了,咱们回吧。”女娃娃说话声音清脆、甜美。将背上的一大捆蜀黍靠放在地埂上,立即又去将兄弟背上的一捆接住与她的放在一起。
此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红扑扑的,活力四射,水汪汪的大眼睛,明亮清澈,肤色白嫩,身材高挑,穿一身粗纺布衫,干净利落。见有生人,微微一笑,两颊晕红,一股女儿羞太,更是娇美可爱。
看见女儿,张山到显得忧心重重,叹了口气说:“女儿都这么大了,嫁出去也能逃个活命,可是为了我和她兄弟就是不肯出嫁,碰上这年月往后可怎么过啊。”
“照样过。”女子歪过头说话,一张秀丽而质朴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和几分调皮,几分淘气。“明年开春我带祥娃出去打工,你好好看家。今年大旱,明年一定雨水多,咱把地种好了,还愁没饭吃。”女子很开朗,很自信的安慰他大说。
那男娃娃长的虎头虎脑,坐在地埂上边擦汗边说:“就是的,一天到晚唠叨啥哩,有我和我姐,还怕养活不了你。”说话时眼睛转动很快,显得聪明灵活,一点不像他大。
吴太岁对这一家人产生了一种没明其妙的好感,尤其是那女子,明净清澈,青春四溢,一举一动之间流露出的一种说不上的风韵,竟然使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张山哈哈大笑,说:“这小子,在人前说话,也没大没小的。”从老人说话的语气上,吴太岁显然看出他很喜欢儿子。
张山见眼前此人举止文雅,一表人才,又豁达大度,不拘小节,一定是有来头的人,话头一转,问:“您是路过这里还是?”
“我就是吴家村人,在你们柳滩村上走了走。”吴太岁说。
“哦,有亲戚?”
“也没有,只是随便转了转。”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村里人走光了,留下来的不是富汉(指有钱人)就是老人和娃娃。你们吴家村还好一些,川地多,又是渭河上游,只要渭河不干就能浇地,旱涝保收,好歹能过得去,可是我们张石就不行了,大部分是山地,遇上像今年的大旱,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俩人一问一答聊上了。
吴元升坐在远处小路边,眼看中午了,见老爷还在与人说话,心里着急,站起身来远远说道:“老爷,这里很凉,歇的久了不好,咱们走吧。”
吴太岁没有回话。
“老爷,这里有风,很凉的,您走吧,我们也要回家了。”张山说着话,一咕噜翻身站了起来,那根棍子不知怎么已经攥在手里,动作十分麻利。
吴太岁暗暗佩服,也慢慢站了起来,听张山又说:“媛媛,你和祥娃先走,我走的慢,不要等我了。”一边说话,一边把刚才吴太岁坐的一捆蜀黍提起来往肩上扛。
吴太岁帮了一把,说:“很重的,行吗?”
张山爽朗地笑着说:“不重,孩子见我腿脚不灵光,捆得很少,你看他俩背的要比我的多得多哩。”
那女子背上一大捆蜀黍,看不见人,只听见清脆地声音在说:“大大,你不急,慢慢来,我俩先走了。”
媛媛,好听的名字。吴太岁记住了这个女子的芳名。
秋收很快就结束了,冬播也草草收场,天气逐渐转冷。有好消息传来说,马顺孝在秦安叶家堡受阻,放弃攻占秦安,已经转战到陇东南一带,人们紧张的心情这才稍微有所放松。
闲来无事,吴太岁准备了十根金条,打发吴元升去了兰州。
话分两头,先说吴元升走了以后,吴太岁始终牵挂在岘口梁见到的张山一家,那个叫媛媛的女孩虽然还有些幼稚,但女娃娃的那种朴实使他一见不忘,他们一家人虽然迫于生活的无奈,艰辛,甚至前途渺茫,但女娃娃的那种自信使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可挑剔的喜爱,如果明年能嫁过来给他做儿媳妇,后年一定能抱上孙子的。吴太岁想着想着叫来护院张汉,带了一百块现大洋如此这般的安排了一番,去了张石村。
张汉本就是张石背湾里人,为人憨直,长的五大三粗,很有力气,使一根枣木棒,虽然只有几招棒法,但已经很厉害了。
张汉带着银元,手提枣木棒,翻过岘口梁顶,看到有不少人在满地满洼寻找野菜,口里念念叨叨地说:“大旱之年地里光秃秃的,草也不长,一点绿气也没有,那来的野菜。老天爷又要收人了。”张汉自言自语,脚底下加快了速度,不大一会就到了村里。
张跛子离他家不远,敲门没多时,就听张山咳嗽一声问道:“谁呀?”
“大爹是我,张汉。”
“是你小子,长时间不见了,今天怎么有空上我家来了?”张山连笑带骂,开了门,一瘸一拐的带着张汉进了屋。
“媛媛和祥娃儿都不在?”张汉问。
张山苦笑了一声说:“家里待不住,上山找吃的去了。”
“还能找上吗?”
“能,洋芋蔓、羊羔蔓、刺根、树皮、树叶,只要能吃的都行。你看.....”他顺手一指,张汉看到南房屋檐下树皮、野菜有一大堆。
张汉接上说:“现在还能找到一些,过些日子咋办哩。”
“能找一点是一点,这年头啊推过一天是一天,往后咋办谁也说不上了。”
张汉哈哈大笑,高兴地说:“大爹,现在你不需要发愁去让娃娃到处找吃的了,你看,”张汉把布袋子放在张山面前。
张山莫名其妙地问:“这是?”
“你打开看看。”张汉依旧笑哈哈地说。
张山打开布袋一看,是满满一袋银元,他神色慌张,十分惊奇地问:“这是哪来的?”
张汉笑着说:“大爹,张汉给您道喜了,这是吴家大院吴老爷给您的订婚礼钱。”
“吴家大院,你说的是吴太岁老爷?”张山面带疑惑地问。
“是的,就是我家吴老爷,你们在岘口梁见过面的。”
张山恍然大悟,原来在岘口梁和他一起乘凉说话的人是吴太岁,一位三阳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三阳川人眼里,吴光祖就是爷,说一不二的爷,主宰着三阳川命运的爷。
张山喜出望外,问道:“他还说了些啥?”
张汉摇了摇头说:“还能说啥,这不明摆着吗,老爷看上咱家媛媛了,要做他的儿媳妇了,你就等着当老丈人享福吧。”
“吴太太愿意吗?”
“这可晓不得。”张汉想了想接上说:“太太愿不愿意不要紧,老爷愿意就行,吴家大院老爷是一言九鼎的人。
喜事临门,张跛子万分高兴,留张汉在家吃了午饭,临走时又拿出两块银元相送,张汉那里敢受,千谢万谢,匆匆出门回家去了。
张跛子是有心眼的人,趁着灾年地价便宜,买了十多亩好地,又盖了一院新房,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周围附近村庄的人都知道张跛子是吴太岁未来亲家,谁敢再打量他家女儿。此事不久吴太岁便告知了夫人,夫人一听未来儿媳妇是一个又能干又开朗大方的女子,也是十分高兴,俩口子的关系也逐渐好转,隔年夫人杨氏突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一子,接下来一年一个连生两子,吴家大院人财兴旺,到是大少爷的婚事由于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反而给耽搁下来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说。
再说大管家吴元升,一路小心翼翼的跟着西去的客商往兰州走来,这天午后到了马营镇,再往前走就要翻越华家岭了,过了华家岭还有两天的路程就是定西,一路官道,最多再有六七天时间就可以赶到兰州。华家岭是通往兰州的必经之路,平均海拔在两千米以上,境内沟谷纵横,岭梁交错,加之野兽出没,天气多变,风雨无常,要过此岭必须准备得当,结伴而行。吴元升在街上找了好几家客栈可都住满了,最后好不容易在北街靠山的一家小客栈里找到一间上好的客房住了下来。
店小二十四五岁,当地人,身材瘦小人很机灵,打了一盆热水,笑嘻嘻地说:“您要是需要啥喊我就是,我就在厨房里烧火哩。”说罢转身要走。
吴元升问:“今天客人多吗?”
“多。”店小二眼睛向左右扫了一眼,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定西那边很乱,听说临夏的回回反了,已经从临洮打到陇西,就要攻占定西了。昨天来的客人有好几个去兰州的还在客栈里没有走,再有两天马营的客栈也要住满了。”
吴元升眼色骤变,紧张地问:“你们这里还安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