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旅馆案》
(五)
翌日上午,掌柜的王小侯带着张瑞珊和钰福走进了二十四号客房。
只见这间客房不大,西墙边有方土炕,炕上的枕头被褥均没有翻动的痕迹,土炕上有一张小炕桌,上面有茶壶烟袋等零星物品,东边墙前有个小橱柜,两只木制方凳分放在橱柜两边,北墙是后墙,后墙上开了一扇窗,窗户关闭着。
“这间房子在凶案发生之后有没有动过?”张瑞珊问。
掌柜的忙答:“衙门的人吩咐了在结案之前这间房子谁也不准擅动。”
“一丝一毫都没有动过?”张瑞珊追问。
“小民用性命担保绝没有动过。”
张瑞珊点点头:“你说说那天尸场内的情形。”
“那天伙计喊杀人了我忙上来查看,就见李玉昌的尸体头朝北脚朝南趴在这儿。”他指着:“身上地上全是血,噢,一把小刀还刺在他的后背上,后来我听验尸的官爷说伤口长有一寸多深有三寸多,实在吓人。”
“后窗是开着的?”
“半虚掩着。”
“那天有人看见陈兴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没人瞧见,这个陈兴法有点儿奇怪,在外头的时间多,在店里的时间少,有时候上午出去挺晚才回来,问他在忙什么他就只是笑笑说不出个所以然。”
“平时有什么常来往的人吗?”
“您让我想想……他倒是有位老乡隔三差五地会来看他,两个人在柜上借了象棋,说是棋友,小二去送水几次看见他们在下棋。”
“这位老乡姓氏名谁你可知道吗?”
“这个不知道,不过听我的伙计说他是个小学堂的先生。”
“提过是哪座学堂吗?”
掌柜的摇头。
张瑞珊掏出一锭碎银子:“得空你就让那位伙计到各个学堂去找一找,找到他立刻告诉我个信儿。”说着示意钰福拿出了一张名帖。
掌柜的接过钱和名帖:“这事儿您放心,交给我了。”
“钰福,把那个方凳子搬到后窗下面来。”张瑞珊吩咐。
张瑞珊登上木凳查看着后窗上的印记而后拍拍手上的尘土走下来说道:“钰福,你也上去瞧瞧,要瞧仔细。”
钰福答应着。
张瑞珊问掌柜:“你知道这具尸首警局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掌柜的道:“听那位官爷说先送去雷音寺暂放,等结案后再让他的家人拉走料理后事。”
两人出了中兴旅馆要了辆马车直奔雷音寺。
雷音寺坐落在前门外北芦草园二十五号,据民国《1928年北平特别市寺庙登记》上载,这座寺庙始建于明,清乾隆二十二年重修。
当年,有些人家死了人要做法事,若是家里不方便就暂时存放在雷音寺后禅院的房子里,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停尸房,供人免费借用。
李玉昌尸体上的盖布揭开了。
张瑞珊道:“钰福,这也是你必学之课,要一分一寸看得仔细。”
虽说钰福当了多年的探员看了无数的死尸但是这么一分一寸地细细查看还真是第一次,看到那血腥之处不禁觉得心中作呕,鼻子里还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尸气。
看完了正面张瑞珊吩咐钰福把尸体翻过身来钰福捏着鼻子只好照做。
好不容易探查完毕钰福跑到院里大树下一阵狂呕。
张瑞珊走过来笑了:“这种事情按说是由仵作(旧时官府中检验命案死尸的人)来做的,但是要做一名好的探员可不能只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很多时要亲力亲为才不会错断。”
钰福吐着喘息着连连点头。
张瑞珊:“不怕,血腥气令人作呕凡人皆是如此,日后做多了便会习惯成自然,过了这一关就会好起来。”
钰福呢喃:“师爷说得对。”
张瑞珊:“时辰不早了,我们找家馆子吃些东西再回去。”
师徒二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几个好菜。
钰福哪里有胃口看到红烧肉就想起了尸体上的腐肉不禁发着呆。
“钰福,你怎么不吃?咱们爷俩边吃边喝边说话,说说你刚才从那具尸首上看到了什么?”
这一问简直是火上浇油钰福的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我……我看到他背上的伤口的确长有一寸多但不是一处是两处,另外一处是被血渍掩盖了。”
“不错,是两处,可见仵作有多敷衍,还有呢?”张瑞珊点头又问。
“头上也有器物的击伤。”
张瑞珊点点头:“看得仔细,正面呢?”
钰福:“正面……额上有块淤青,鼻下有些血渍。”
张瑞珊:“不错,是块做探员的好料,来,喝酒,吃菜!”说着将一块红油包裹的东坡肘子肉夹到了钰福的碗中。
钰福没有动筷子只是敬了张瑞珊一盅酒。
张瑞珊接着问:“依你所见该做出怎样的探断呢?”
钰福想了想:“师爷,我这脑子里一团乱麻,悟不出什么道道来。”
“那我先问你,陈兴法供认他是为生活拮据无路可走一时生出歹意,先用酒把李玉昌灌醉而后用防身的匕首杀死了他,这房中可有搏斗的迹象?”
钰福摇头:“没有,客房炕上的枕头被褥均没有翻动的痕迹,小炕桌上的茶壶烟袋等物也并不散乱。”
“酒呢?难不成是他逃跑时把酒瓶和酒杯全都带走了?这完完全全不在情理。”
钰福试探着:“难道师爷是说……那陈兴法不是凶手?”
张瑞珊没有正面回答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酒具,灌醉之说难成,何况那背上的刀伤……”
钰福:“那刀伤也有疑点吗?”
张瑞珊:“背后两刀都不是刺在要害上,真正要命之伤是在后脑上,无论真凶是哪个可以揣测的是当时那凶手是埋伏在门后的,待李玉昌走进房内突然而出用钝器砸向他的后脑使其扑倒在地,这也是李玉昌脑后有重伤,额上有淤青,鼻下有血渍的原因,而那两刀是在他倒地之后刺入的。”
钰福:“师爷说得极有道理……可是人既然已经被砸死又何必补上那两刀呢?”
张瑞珊:“那是有意留下凶器。”
钰福思忖:“晚辈明白了,凶手有意留下凶器是因为那匕首是陈兴法的器物,留下凶器就是有意要栽赃给他。”
张瑞珊忽然又问:“你在后窗上都看到了什么?”
钰福:“是有双带血的脚印。”
张瑞珊:“还有呢?”
钰福:“还有?”他摇摇头:“晚辈没有看到还有什么别的。”
张瑞珊:“这你就看得不仔细了,那对带血的脚印是从内到外,而还有一双浅浅的脚印是从外到内。”
钰福:“恩师是说那凶犯是事先从房外钻入房内的?噢,这就更证实了您先前的推断,那凶手是埋伏在门后的待李玉昌走进房内突然而出用钝器砸向他的后脑……有理,您推解得十分有理。”
片刻沉默。
张瑞珊呷着酒:“一切还只是开始,饭要一口口吃,案要一步步查,明天我去趟总厅把这个案子要过来,咱们爷俩一起解解这个谜。”
钰福:“跟随师爷探案真是长了太多的见识。”
张瑞珊摇头:“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己多多修炼吧。”
钰福:“徒儿谨遵师嘱,我来敬恩师一杯。”
三杯过后。
张瑞珊:“快吃,时辰不早了,你难道还不饿吗?”
钰福这才突然觉得自己已然饥肠辘辘了于是大嚼起来。
在返回皮库胡同的马车上钰福和张瑞珊聊着闲天儿。
钰福道:“师爷,前两天我们去柳家,柳家的四合院儿真是讲究,我连升哥哥说,一个捏面人的都能混成那副样子,咱们做探员比起人家实在是惨了点儿。”
张瑞珊:“你怎么讲?”
钰福:“我说行行出状元,我还告诉他您说了做什么都一样只要能拔了头筹(第一)日子过得绝对错不了。”
张瑞珊笑了。
钰福:“可我心里还是为您抱不平,您是侦探界的魁首又破掉了那么多的大案重案,日子原本过得应该再好才是,眼下这点俸禄实在是太低了。”
张瑞珊摇摇头:“有我喜欢的事情做,有那样清静的地方住,身边还有你和连升这样的朋友,老天已然对我不薄喽!”
钰福:“您真的这么想?”
张瑞珊:“为师说过假话吗?人欲无边,只要无愧于心,清静淡泊就是好福,我给你讲段小故事,有位一生行善的富人死后来到了阴间,阎王爷早就听闻他在人间的善行,于是就对他说你这样的好人我可以帮你看看下辈子的运命,那富人自然十分高兴。”
钰福:“后来呢?”
张瑞珊:“阎王爷看完之后满脸笑容高兴地对富人说,你下辈子还是一个大富大贵之人,没想到这个富人听了很是难过。”
钰福:“难过?”
张瑞珊:“他说我这辈子常人该享的荣华我都享过了,别人享受不到的富贵我也享过了,下辈子再要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
钰福奇怪:“那他还要怎么样?”
张瑞珊一笑:“他说下辈子若还是要我做富人,那就让我做个这样的富人,千亩良田丘丘水,十个妻妾个个美,父为宰相儿封侯,我在堂前翘起腿。”
钰福:“啊?这也太贪厌了吧。”
张瑞珊:“阎王爷恐怕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他听了马上起身说咱们换换,你在这儿做阎王让我去做人吧!富人连忙摆手岂敢岂敢,阎王爷一笑说如不然……他展开生死簿在富人的名字下写下了六个字。”
“六个什么字?”钰福问。
“永世不得超生!”
张瑞珊说罢两个人都笑了。
钰福:“恩师说得对,人是不可太奢求……”说话间马车已然进了皮库胡同回到了张瑞珊的宅前。
钰福从马车上扶下了张瑞珊扭头一看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坐在宅门前的石阶上,妇人见他们回来忙站起身迎上前跪倒。
“是张老爷吧?我这儿给您叩头了!”
钰福惊讶地看向师爷。
张瑞珊忙道:“快快请起,你是什么人?找的是哪位张老爷?”
妇人泪流满面:“陈兴法是我的丈夫,如今他身受冤枉眼看就没了性命,小妇人听说张瑞珊张老爷是位救命的菩萨,打听了半个北京城才找到您这儿,求您救救他吧!”
张瑞珊稍一沉吟:“钰福,引她进去在客房里候着。”说着先行走进了院内。
女佣冯妈冯妈道:“老爷,刚才有位妇人……”
张瑞珊:“我知道了,去给我打盆脸水来。”说着走进上房。
随后钰福将那妇人带到了客厅里。
少时。
张瑞珊在卧房洗了把脸走出来:“钰福,去,让刘嫂给客人上茶。”
那妇人心神不安地垂手侍立。
“坐下讲话。”张瑞珊对妇人道。
“小妇人不敢。”
“这里不是衙门,你既到了我的家里就是客人,有话坐下慢慢讲。”
妇人这才忐忑不安地坐下来。
“陈兴法是你的丈夫?”张瑞珊问。
“是。”
“他杀人越货,携物潜逃,归案后又已经供认不讳,还有什么冤枉可言吗?”张瑞珊盯看着陈兴法的妻子问。
“小妇人无凭无证为他申冤,可是……可是小妇人与他结为夫妇已经十六年,他良善、厚道,连个鸡鹅都不敢杀怎么会干出杀人的勾当,小妇人以为这里面必有内情,所以才请张老爷给个明断。”
张瑞珊沉吟了一下问:“我听说他之前在通州德成洋货店给人打工,这次来到京城是为店里的事情吗?”
“德成洋货店?他一年前就离开那里了。”
“之后去了哪里?”张瑞珊心中一怔。
“汉口。”
“汉口?”张瑞珊心想孙佥事明明说陈兴法在通州德成洋货店给人打工,后来洋货店倒闭了就想来京城找个事情干于是住进了中兴旅馆,怎么现在又出来一个汉口?于是接着问:“在汉口做什么?”
陈妻抹着眼泪道:“汉口万旺玉器行,他这次来京城就是因为在汉口万旺玉器行出了事儿万般无奈才来到京城的……”
“出了什么事?”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忽然传来敲门声,我开门一看原来是孩子他爹,噢,就是我的丈夫陈兴法,只见他瘦了不少一脸晦气少言寡语只是叹息经不住我再三再四的催问这才说出了实情。”
女佣冯妈冯妈送进了茶水。
钰福递给了陈妻。
张瑞珊:“你喝口水不要着急,慢慢讲。”
陈兴法的妻子接着道:“他说自从到了汉口那家老板很是器重他,店里一共三个伙计,老板不在时就让他主事,有一天一辆讲究的马车停在了店前,车上下来一对男女走进店里,那男人油头粉面抽着洋烟拄着拐棍像是一位很有钱的贵人,那个女人穿金戴银更是打扮得十分摩登,兴法说看着就像那月份牌上印着的美妇人,女人说累了在一旁的椅子上歇息,男人看着店里的珠宝,最后看上了一个玻璃罩子罩着的牡丹花,兴法说那是件翡翠雕的玉牡丹,是店里的镇店之宝,老板曾经吩咐过不论多少钱是不肯卖的,可那男人就是执意要买,而且说肯出双倍的价钱。”
“莫不是你男人自作主张卖给了他?”钰福问。
“他可没有那个胆子可又架不住人家纠缠,再说也难能见一个肯出双倍价钱的客人,于是就叫另一个伙计去往老板家请老板亲自来应对,伙计走后那男人又突然像是变了卦说,‘如果是真的我必定买下,可万一不真呢?’兴法对他说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们万旺玉器行是从来不会卖假货的。这个男人要把东西拿到隔壁店里请人帮忙看个真假,兴法没有答应,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没成交易是不能拿出去的,可那男人指了指椅子上坐着的那个闭目养神的女人说,我把老婆留在这里你总该放心吧?我到隔壁店里问一问马上就回来,我丈夫心想有他女人在这里做质押一定没有大事便答应了……”
张瑞珊:“这种江湖老套!”
钰福:“是啊,这种江湖老套你男人陈兴法就没有听说过?”
陈妻:“难道二位老爷都猜到了?”
钰福:“这还用猜吗?那二人根本不是夫妻。”
陈妻:“您圣明,那位大佬拿着东西不见了踪影,事情闹到了警察局,女人认可她是个窑姐儿(妓女),说那个男人只是花大价钱租了她几日,警察问她那男人住在哪里,她说出了客店的名字,可是警察赶去连个人影也没有找见。”
钰福问:“后来呢?”
陈妻:“老板自然不依不饶,他让我家兴法写下了两千两的借据,又说那件翡翠雕的玉牡丹是上品中的上品,骗子必定会拿到京城去交易,于是又让兴法到京城寻找那件物品的下落,兴法回到家中只待了一晚第二天就往京城来了。”
张瑞珊问:“陈兴法来到京城后曾回过家里吗?”
陈妻回道:“曾回过一次家拿了些换洗的衣裳。”
“他说了些什么?”张瑞珊又问。
“他说他一直住在中兴旅馆,还说已经打听到了一点那个物件儿的下落,让我在家中不要惦念,谁知他会出了这样的事情……”说到这里又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