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紧贴着他的胸膛,玉璧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个烤肉的火炉,滚烫炙热,烤的浑身冒汗,最后……开心到晕厥…… 所以,那些早早在赤谷城门口迎接的侍女们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公主——她像一只烤熟的大虾睡在一个汉人男子的怀里,那红扑扑的小脸蛋,笑得和一朵花似的。 那汉人男子待公主也极致温柔,慢慢把她扶下马来,小心翼翼横抱在胸前,一步步稳稳走来,将公主交到她们的手上。 他竟然对她们说了一句乌孙语的谢谢,惊得她们一阵回礼,直到他被驿站的人接走。 骆驼拉着的香车行了没多久就到了赤谷城驿站,方圣哲探头看去,只见驿站修在一块宽阔的位置,青石穹顶弯弯如月,泛着淡白色光芒,门口,几盏铁铸灯笼里烛光跃动,在墙壁上投下两个淡红色光圈,让这青石墙在寒夜中有了温度…… 侍人们首先将他领到摆放着各色果盘的浴室里,指着那缭绕着雾气,飘荡着花瓣的浴池好一顿解释,模模糊糊的,方圣哲也只听懂了什么巨石自然铸造,引来天山雪水一类的。 他们解释完了,将方圣哲的包裹放在一边点着香薰的衣架上,便掩了门退去了。 看着这舒适的浴池,方圣哲浑身的酸痛愈发强烈,他朝门的方向看了看,确定没人便放松了身子……取下铠甲,剥去外衣,褪去靴子,解下发带,三千青丝如瀑滑落在雪白的皮肤上,散出让烛火暗淡的光芒。 修长美丽的足踏过长绒波斯地毯,沿着石阶慢慢走入池中,温暖的水漫上全身,他发出一声长长的舒叹……当他彻彻底底从头至尾将全身清洗了一遍后,便起了玩心,一个猛子潜入池中,肆意畅游…… 凫水,是大海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在水波的轻抚中,他慢慢回到了小时候…… 海上黄昏,他追着海浪的脚步奔跑,只为捡取那折射着七彩流光的贝壳,收了网的渔民伯伯会将他疼爱抱起,将大鱼小蟹装满他的小篮子……那时,他们只是平凡的一家,爹教书,娘织布…… 家乡的模样慢慢昏黄,最终成了一缕流沙消失不见,再想起便是洛阳深秋,浑浑噩噩醒来时,一个女孩正捧着一碗糯米粥,一勺勺塞入他的口中。 “曦微……”他满眼笑意,喊着她的名字从水中浮出,游到池边支起双肘托着下巴,眼前那女孩的影子不散,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待天下太平,和我去海边好吗?” ** 当他迈出浴室的时候,门后立刻迎上了一位侍人,领着他绕了几个弯到了一间卧房后离去。他推开门,不禁唏嘘一声,感叹琳琅满目,一室奢华…… 他随意看了看后便上了床,想着明天就能见到云行了,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现在云行应该住在乌孙皇宫里,享受着乌孙国顶级的美酒佳肴,也许还有美女作陪,怎么滴也不需要他来担心,想到这,他轻笑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起了夜风一阵,拂动帘幕,摇动其下的流苏沙沙作响,隐约间香气扑鼻…… 方圣哲起身欲将窗扉合上,却突然被窗外美景吸引了去,那斑驳月光投下树枝与夜莺的影子,正上演一幕无言的戏剧…… 他心情大好,睡意全无,随便披了件白衣踱步而出,行于月华中,不知不觉,他走到驿站深处。 那里有一条小溪穿流而过,溪边是一片竹林,竹叶的影子正在溪中舞动。竹林里夹杂着野草和说不上名字的野花,它们随着竹林一起摇摆,不远处有几块半人高的乱石,未有人工打磨的痕迹。 这里怎么看都像是江南之景,许是这驿站要接待不少外来使节才故作此举,方圣哲没有多想。 “哟?”伊艾撑着身子从乱石上坐起,腰间滚下两个空了的酒瓶,双眼迷离看着不远处的方圣哲——他披散着乌黑秀发,白衣上流动着月光的颜色,衣袂随风翩然起舞;他的领子不似之前那般严实,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其间挂着一块狭长翠玉,温温润润,和他一样。 “我道是哪位神仙在那儿遗世而独立,原是方将军。”他笑了笑。 “你为何在此?”方圣哲向前踱步。 “伊艾哪有那身份随太子一同入宫,只得留在这里赏月喝酒。”他变魔术一样掏出两个酒瓶,扔了一个给他:“太华山的酒,滋补为主。” 方圣哲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果然药味重于酒味,便一饮而尽。 “师父说,药治身,酒治心……”伊艾看着他微微蹙眉的样子,打趣道。 “那这岂不是身心一起治了?”他笑了笑,将空瓶放到别处,同样的语气打趣到:“好好的,你要治什么心?” 伊艾咂咂嘴,蹭一下坐起双手插入发间,半晌开了口:“也不怕方将军嘲笑了,伊某虚活了二十有一,如今却一事无成,山上修不好道,山下也不知何日才能出人头地,当年离了家乡夸下海口拍着胸脯保证衣锦还乡,可到头来却是一场镜花水月,想着发小他们娶妻生子,侍奉双亲,经营人生,再观自己如无头苍蝇,横冲直撞,完全看不见未来……” 少时,他拜入太华,寒来暑往苦学八年,只为一朝出人头地,得知太子大军西去乌孙将路过此地,他拜别师门下了山,守在那儿等待一个让命运翻盘的机会。鹰绝谷,他在一旁看着太子殿下与方将军鏖战贼寇,终是等到时机。以为自己一鸣惊人,但之后的日子里,太子一直对他不理不睬,不闻不问,让他心中的不安起来。 “你不必这样,姜子牙七十才遇周文王,创周朝百年繁华;重耳六十二岁登基,创晋国百年霸业;刘邦四十八岁依旧籍籍无名,谁料七年后创大汉帝国一代传奇,他们自始至终都未放弃心里所想,无论年岁如何都前行在奋斗路上,是金子总会发光。”方圣哲看着他那副颓败样子劝解道:“二十一,未为晚也,你并不是不学无术,你的功夫不错,别沮丧,别放弃,大魏正是用人之时,你和我们一同前去洛阳,入军还是入仕,总有方法的……” “方将军,你多大?”伊艾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 “十七。” “可曾婚否?” “婚约一张,娶云氏曦微。” “嗬……”伊艾苦笑一声,有些自嘲道:“一个十七岁就当上将军有了老婆的人生赢家,在这儿劝慰我别沮丧,别放弃,哎……讽刺我吗?”他虽语气无奈,但那原本是灰暗的眸子里闪出了点点星光。 “嗬……”方圣哲知他在逗他,也随之笑起。 “方将军,伊某想高歌一曲,不知你愿意舞剑助兴吗?”他笑够了,突然酒劲上头,声音也充满了斗志。 “自当奉陪,把你的剑给我。”他伸出手。 “比不上方将军的承宇剑,但也是天山好铁,望方将军莫要嫌弃。”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伊艾慷锵有力唱起汉高祖的大风歌。他心中的迷惘被风吹散,前方正是被月光照亮的坦途。 方圣哲剑舞流光,白衣胜雪,身轻如燕,宛若一朵绽放的昙花,更似要羽化而独立的神仙…… 以后的很多日子里,伊艾都会想到这幅画面,那人舞着剑,干净的容颜透着刚毅,绝美的双眸里全是不屈。他甚至一度怀疑他是天上落下的神仙,因为自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像他这样比月华还要出尘的人儿,也许,他从来不属于人间…… 那一晚的赤谷城驿站,澈月临溪,风满夏林…… ** 此时的乌孙皇宫全去迎接玉璧的回归了,云行就被遗弃在一旁不闻不问。 换粮一事已经和乌孙王说了,他也没给个明确的信儿,不知道心里盘算着什么,斡旋几番下来,云行也觉得心累。 心累就容易睡不着,他摒退所有仆从,在皇宫里晃荡起来。 乌孙皇宫的建筑格局与中原相差甚多,云行晃着晃着便迷了路,乱入了一片荒芜之地,拨开杂草见到一间小屋,透过窗子看见油灯下有个着白色衣裙的少女正手握针线缝补着什么。 少女突然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看着他,一双大眼里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 “大魏太子拓跋云行见过寒霜公主,云行初来乍到,误入此处,请公主恕罪。”云行愣了些许立刻行礼,这副样子的女孩,和那传说中的寒霜公主没差了。 乌孙国大公主寒霜,因出生后不久天降雪灾冻死不少牛羊,引发乌孙国的内乱,被视为不祥妖女,百姓逼迫前国王将其赐死,多亏王后心软,终是保她一命,但之后备受冷落,弃于无人问津之处,与那玉璧公主简直是天上地下。 她依旧呆呆看着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咳咳,大魏太子拓跋云行见过寒霜公主!”他又重复道,感觉自己乌孙语发音没毛病啊。 “……”她依旧没有说话,推开了小屋的门走到他的面前。 “谢谢你来看我。”良久,她才张开了苍白的唇:“小花儿和小草儿死了很久了,没有食物,饿死的,我没有东西招待你,你还是快些走吧。” 听她说完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后,云行愣了愣,目光也随着她落在墙角的两个小小坟茔上,月光下,能看清小土堆上插着两朵鲜花。 “这就是小花儿和小草儿?”云行收回目光问到。 “是的,小花儿最喜欢坐在我的腿上听故事,小草儿喜欢睡在草堆上晒太阳……”她说着说着,眼里晶莹一片。 “请您节哀。”云行叹口气。 “我不难受,它们走了,离开了这个地方,去了天国,可是我还在这里。”她走到坟茔前蹲下,便像是离了魂魄。 “……在下告退。”云行觉得心里堵得慌,便草草行了个礼离了去,虽对她同情万分,但毕竟是人家乌孙的家事,他这个外人还是不参合的好。 “可笑啊。”当云行走了好远后才小声叹口气笑道:“一场与她出生毫无联系的雪灾竟害她生活如此凄苦,仅凭一场凑巧的大雨便能荣得天女称号一生坦荡,真是愚昧啊。” 再行几步,他便回了大道,远方高楼灯火通明,曲声缥缈,玉璧的影子跃动在帘幕上,他摇摇头,叹口气,走向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