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书十年,当班主任七年的光景里,我也遇见过很多抑郁的学生,有轻有重,轻的通过休息旅行种花养小动物,总之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基本上都缓过来了,上了大学之后,一切如常,其中也有重的,反复产生自杀的念头或付诸于行动,需要吃药休学甚至是住院治疗。
但无论轻重,他们都只是得了一场情绪感冒,是感冒就一定会好,只是什么时候好,这跟免疫力也跟治疗手段有关。
我安慰董圆圆:“别担心,生病了就治,又不是绝症,一定能治好的。”
他却抬头茫然地看着我,说:“可是我不想让我爸知道。”
昨天晚上,我要打电话给他爸爸时,董圆圆的反应,就让我隐约感觉到,他对于他爸爸知道他的情况,是抗拒的。
而更让我担心的是,如果他抗拒告诉爸爸的原因,是爸爸无法接受或者理解他生病的事实,这将会是一件糟透了的事情。
因为我也曾碰到过,深受抑郁困扰,甚至深陷泥淖的孩子,只是被家人认为是懒是矫情,是想要逃避学习,然后不管不顾听之任之,以至于日渐严重,不可收拾。
抑郁的治疗,家庭的支撑很重要,我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爸爸?是怕他担心吗?”
他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是觉得,跟他没有话可讲。”
我心里一怔,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董圆圆不是内向的人,他从不吝啬表达,而面对爸爸,他却说,没有话可讲。
我问他:“你是不是尝试跟他分享过一些东西,但是他没有给你应有的回应,所以渐渐地,你才不愿意分享了。”
他终于眼里有了光,惊喜地问我:“老师,你怎么知道?”
我说:“因为有人跟你有一样的经历,他们告诉我的,那你和你爸爸的事情,你愿意跟我讲讲吗?”
“没话可讲”一定不是一开始就没话可讲,而是讲了很多很多话,依然不被看见不被听见,才变得没活可讲。
他斟酌片刻,说:“其实也很简单,上初中的时候,我不住校,每天都可以回家,现在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是每次,他都会给我堵回去,他只会让我去写作业,只会问我作业写好了没有,他关心的好像只有作业,而不是我,我现在都不想回家了,在家会让我喘不过气来。”
家长关心作业,无可厚非,但方法若是不得当,可能适得其反,而且抑郁往往伴随着厌学,好在,从董圆圆在学校的表现看,目前他并未有厌学的情绪,但如果家里继续以他无法接受的方式去关心他的学习,出现厌学,大概也只是迟早的事。
我继续问他:“那你在学校还好吗?也会喘不过气来吗?”
他垂下眼睛说:“在学校还好,学校里我有朋友,可以说话,除了晚上睡不着,基本上没什么。”
但是晚上睡不着,也是大问题,之前没注意观察,这会儿离他近,才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极其浓重的黑眼圈,估计已经好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然后他忽然掀起校服外套的袖子,把一道道或新鲜或陈旧的伤口展示给我看:“这些,都是我在家里划的。”
这个季节,还不需要穿秋季校服外套,他之所以开始穿上长袖,大概就是为了掩盖这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而此时,他把这些掩盖了那么久的伤口,暴露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这其中包含了多少的勇气和信任,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问他:“疼不疼?”
他撇过头,隐忍了很久,还是掉了眼泪,但依然倔强地说:“不疼,划深一点会疼,疼就收手了,所以没死成。”
我帮他把长袖校服放下来,重新盖住伤口,说:“我想,割腕也不一定就是想结束生命,我之前有一个学生,是你们的学长,他现在已经毕业了,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可能,也过上了他想过的生活,但他之前,也有跟你类似的经历,也割过,但他跟我说,他在割的时候,只是觉得看着鲜血喷涌而出,挺解压的。”
有人喜欢“无中生友”,而我,喜欢“无中生学生”,年纪大的好处就是,教过的学生多,偶尔编撰一些史料,也不缺乏说服力。
而我之所以说,我有一个学生也这样,其实是想告诉他,有这样的经历的不是他一个人,就算割腕了,也没什么丢人的,也可以告诉身边的朋友或者亲近的人,因为那可能就是,关键时刻的求助信号。
虽然编撰的这个学长,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并不知情,因为我们其实已经失去了联系,但“看着鲜血喷涌而出,挺解压的”这句话确确实实,是他跟我说过的,我之所以给他编撰了一个好的结局,是希望他真的有一个好的结局,也希望这个好的结局,能给董圆圆一点点力量。
没想到董圆圆听过之后,马上感同身受地说:“其实我也是,我就是觉得在家里闷得慌,有时候实在喘不过来气,割一下,真的挺解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