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这两天已经哭肿的眼睛说:“虽然我不想让他失望,但我更不想让他为难,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自己承担,我不希望学校看在他的面子上,而不处分我。”
杨九日本来就很瘦,这几天估计也没怎么睡过好觉,眼窝凹陷,看起来更加形容枯槁,加上酗酒事件中,他可能真的喝了很多,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好,我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出问题,安慰他说:“想开点,化学老师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然后他的眼神,忽然像被点亮了一样,期待地看着我,问:“他真的可以看见我吗?”
我是政治老师,本该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此刻,我只希望,杨九日可以保留一丝丝的念想。
我说:“可以的,他一定可以看见。因为构成我们身体的是原子,骨头里的钙,基因里的碳,血液里的铁,死亡只是让这些原子,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转了转眼珠子,说:“老师,你像个理科生。”
我不会告诉他,其实我就是个理科生,不只是像,我只是理科学得不好,弃理从文了而已。
既然他都夸我像个理科生了,那就索性像到底,我继续搜索大脑里的信息,向他阐述我仅存的一点理科知识:“人死之后,大部分的碳以二氧化碳的形式散发到空气里,人体中的水分子会蒸发到大气或者土壤里,因为宇宙中的能量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所以化学老师只是以别的形式,停留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此刻,他就在我们的身边。”
好在,他没有继续问我,别的形式是什么形式,我怕我答不上来,连他那点仅存的念想,都护不住。
又过了没几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们是江南滨海城市,很少下雪,记忆中上一场雪,我还在上大学,那么距离现在,起码有十年了。
而且以前即便是下雪,也只是象征性地飘洒几朵,让孩子们高兴高兴,但是今年的雪,纷纷扬扬,算不上鹅毛,但总归是很快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足够在阳台上堆起一个又一个的雪人。
而这一天,正好是化学老师的头七,生物老师也是在这一天回到学校上班的,杨九日在雪地里摸索半天,做了一朵冰雪玫瑰。
也许是雪风吹得吧,我的眼睛一时间很疼,疼到都没办法完全睁开,等到我看清的时候,杨九日手上的玫瑰,已经在生物老师的手上,只是有些模糊。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冷的,冷到即便下了一场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我都懒得去雪地里撒欢。
杨九日从远处向我走来,也送了我一朵冰雪玫瑰,他的手真的很巧,玫瑰很漂亮,晶莹剔透,我拿在手上怕断掉,捧在手心怕化掉,最后还是决定,暂且给它搁置在雪地里。
他忽然对我笑了笑,说:“老师,我好像知道,你说的别的形式是什么了?”
那是很久违很久违的笑,这几天过得好像特别漫长,我甚至都记不太清上次杨九日笑得那么开,是什么时候了。
我愣了愣,问他:“是什么?”
他坚定地说:“是雪!下雪了,是化学老师回来了。”
那一天的雪,一直从早上下到晚上,又从前一天晚上下到第二天早上,然后第二天学校就停课了,那也是我学生时代以及教书十年以来,第一次因为下雪停课。
他们知道我怕冷,一直等到中午吃完饭,刘邦他们才敢过来,游说我说午后天气热,一起去雪地上团建。
难得的大雪,我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才勉强戴上围巾,跟他们到操场上,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排好了整齐的队伍,魏威拿着相机说:“老师,我们拍张合影吧,我们还没拍过合影呢。”
他说,我们没拍过合影,但是军训的时候,我和他们明明是拍过合影的。
然后远处,我看到各科课代表,带着各自的任课老师,踏着雪缓缓走来,陈木子和语文老师,顾城和数学老师,刘邦和蛋波,安宣和生物老师...
还有再远处,杨九日抱着一整束的冰雪玫瑰,盛大洁白,像是天地万物万千原子,凝聚在一起的精华。
很奇怪,这一次,我觉得它不会化,而且永远都不会,即便现在是正午,太阳出来了,雪地里的阳光格外刺眼,甚至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