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被宝玉扰了临贴的兴致,又懒动针线,左右瞧瞧丫头嬷嬷们都在忙,她也不欲寻事,只得取了本诗词消遣,却将润妍、闲雅二人也打发过去帮忙。 “到底京里要冷些,往年这时候在家里,只怕还正赏菊呢。”云莺思乡心重,虽不直说,却总喜话里话外提起家中与京里的不同之处。众人原都打这样过来的,倒也体谅她,只拿话将她的思绪引将开去也就罢了。黛玉已有些日子不曾听她这话了,今日忽地提将起来,却是触动了她的心思:母亲去时,也是在这样一个日子呢,流光驹影,转眼这孝就要满了,再过两日就是她除服的日子了…… “……倒也只开了一树,所以稀罕,特特地请了老太太、太太们去赏花。咱们自己府里的那几棵却是才打苞呢。”紫鹃笑道。 “南边只怕枫叶也未落尽呢……” “说到菊花,好姐姐,我瞧着今年咱们家有带过来好多螃蟹呢,不知可有我们的份儿没。” “你都快赶上两个闲雅宽了,还尽想着吃,快将那根络子打出来罢。” …… 丫头们聚在一处做活计就安静不下来,只是这般说说笑笑的,倒也给这屋子里添了几分热络。黛玉也不嗔她们吵闹,心知丫头们手上活路多,说说话正好解乏,她们正为着黛玉除服后的一应用度赶工呢。 黛玉自夏末后又长高了好几分,春梅她们给她提前备下的几身夹衣与冬装都得再改改。还不用说那些绢子、荷包、鞋袜、络子、汗巾子,好在已要入冬,那扇面什么的,好等明年瞧着时新的花样子再绣了……虽说家里齐嫂子会备些,老太太也会赏些,还有这府里按例做给她的,但她贴身的衣物和小件,打小都是嬷嬷和春梅她们动手做的,再用不惯外面的东西。且这些物件所备又不止一套,必得各色都备些,用时方好搭配。这还是黛玉她一人的。还有这合屋的丫头嬷嬷们自己的,总不是个小数。……光想想,黛玉就觉得自己翻书的手指有些发软。是以近日黛玉无事时也绣上两针,要么自呆在一旁看书,连笔墨都少动,却是一番体谅下人们的心意。 转头看看窗边放的几盆秋菊,黛玉不由思量起东府里那树早发之梅。据说这两季梅较春梅更为罕见,倒也难怪众人巴巴地设宴去赏它。古人有言,梅具四德,初生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可惜此时开得却是冬梅,比不得那春梅有福,虽是早早地开了花,却不知冬寒严峻之下,能否熬得到结实?哎,只怕是要落得个无子而终的下场呢。 这般不合时令早发的梅花……不是总听老人家说“事出异常必有妖”么,却不知这“妖照”与“祥瑞”到底要怎么分呢?两府每年里不知要人情往来地互请多少宴席,难得今次寻了个这般雅致的名目……再过几日自己一除服,只怕也不能免俗,也得跟着老太太出去应酬应酬,再不能象如今这般得闲了。这般说来…… 黛玉忽地顿住,偏头再往细了想:自己打进贾府这二年多,因在孝中,一直未曾赴过宴,可是往后府里但凡有老太太去顽的地方,只怕都少不得她作陪。前世为着心里存了个拿捏宝玉错处的念头,自己曾特特地细读过宝玉梦游仙境那一段,总想着若是黛玉其时是跟着宝玉一处的,宝玉却想着别人发梦,也姑且能算作是宝玉花心的一大佐证。谁曾想细瞧了好几遍,却未有半字提及黛玉,当时她就不大明白,想着除了曹公不想污了黛玉之洁而避之不提的原因之外,只怕也有黛玉根本未参加此宴的原由吧……现下看来,自己仍在孝中,倒确是去不得的。而若说宝玉年幼,非是今年,可明年赏梅之时又怎会少了她呢?定是今年了……自己这梅花的引子也断不会记错,原是书上特地批了一句“元春消息动矣”,其时自己不知何意,还去寻了半日,方查出梅花“初生蕊为元”的寓意…… 黛玉忽地有些脸红——这到底是宝玉一个男孩子的隐私,却被自己无意间窥着了……转眼打量着丫头们并未注意自己,遂悄悄侧过身去吐舌偷笑,暗下戏谑想到:宝玉今日定是要“采/花”的了,倒不知是不是许给她的那瓶花儿……嘻嘻,此花非同彼花香,采来难与他人赏呀,难与他人赏…… 还有那个袭人,当初她与宝玉拿守宫砂作耍时,可只说那“守宫花”是如凤仙花汁一般的“饰物”,后来也没听得有别的说法传出,倒不知她知不知此物真正的功用,若是她真的……黛玉止不住又抿嘴一笑,哎,自己真是小心眼呀,虽说如今她待自个儿礼遇有加,没显出半点坏行儿,但一想到袭人会中计,自己就止不住想乐。 “姑娘这是乐什么呢?”黛玉被人抓了个现行,回头看时,却是云莺手里捧着夹被立在榻旁,想是见她歪得久了,怕她受凉。 “哪里有笑,”黛玉下意识地反驳,顺手翻了几页书,接口道:“不过是瞧着易安这句‘此花不与群花比’*1着实写得妙而已。” 一时语带双关说溜了嘴,更是有些心虚了。 好在云莺虽跟着她识了些字,于这诗词上却是不通的,听得黛玉说起诗词来,倒也不再接话,只笑道:“姑娘还是起来散散罢,若是昨儿晚上没睡好,也等一会子吃罢中饭再歇罢,反正今个儿老太太不在,咱们一会子早些用中饭就是。这会子走了困倒不大好。” 黛玉听她说得在理,遂起身另寻些事情打发时辰。一时午饭毕,消食罢,黛玉由众丫头服侍着上床安歇。她于百花账里安然独卧,一会儿耳中听得榻上云莺唏唏嗦嗦打络子的声音,外间里想是丫头们仍在做绣活儿,时不时的隔帘透过几声细语,今日焙得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甜甜的夹在檀香里,怪好闻的…… 只是,外屋里说话的声音也太大了些罢,间或还有一两声调笑,自己屋里的丫头断没有这般无礼的,莫非是有客来了?黛玉正思忖着,忽地耳畔一声声轻唤,“姑娘醒醒……姑娘醒醒,客人已到了多时了……” 黛玉听了依稀觉着是唤得自己,又隐约记着似有宴客一事,只不大真切,恍惚间嘤咛一声睁开蒙胧睡眼,只见绿蔓低垂、青纱轻拂,正自往两旁缓缓分开,满室晶莹柔光照入账来,帘外一位髫年小丫垂首立在当下,黛玉似觉就在家中,全不以为怪,只启唇喃喃问道:“客人?” 话一出口只觉其声慵懒婉转,却是年青女子的声调。 “是。祝余、迷谷、箨君、牡丹大人来了有一盏茶了,方才天婴、荀草与寻木*2三位大人也都到了。”地下小丫所报人名,黛玉好似一个不知,却又好似确有其人。她自偏头想得半刻,奈何脑中一片茫然,偏一言一行只如另有人在指挥一般,尤不自觉地自语道:“……却比下贴请得还齐……” 说时她缓缓坐起身来,但见被幔退去,花床渐隐,直至她站将起来,白玉台上只余一位身姿婀娜的仙子,翠烟衫下一条散花淡雾草色百褶裙逶迤于地,外笼一身水薄轻纱如飞似起,满头青丝由碎花丝蔓环绕成束,髻旁两只朱红细钗映得肌肤白中带粉,衬得那一双眸子流光莹动间煞是动人。只见她略一环顾四周,轻提莲步就往外走去,折腰款款间下得白玉台来,却已不知不觉仍化作黛玉的模样。 “哎呀呀,可算醒了……” “噫,怎地变作了这般凡俗的模样?迷谷你莫非也如警幻一般接错了人?” “休将吾与那厮并提。” “人家好歹是位女仙,不要用那厮来唤她……” “荀草休惊,如今附在绛珠本体上的,乃是她在凡间的生魂,自然是略有变化的了。” 黛玉直直地站了片刻,边消化围着她的这群……嗯,神仙所说的话,边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众仙见她一一望将过来,也都渐渐静将下来。内里一个容貌稍长之仙走将出来笑问道:“总是在历劫之中,虽说生魂被迷谷施法加持过……不知,可还识得我等?” 黛玉一脸迟疑,侧头望他半晌方微微一笑,“好似识得,又好似不识得。你是……寻木罢?” “了不得了,绛珠妹子居然会笑得这般甜……” 箨君惊叹,“单为这一笑,今日之事也值得了。” “果真境界有所增益了……” …… 箨君的话引来众仙一致的附合声,却将黛玉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方才听得一会儿,已知这几位均是黛玉,不,应是黛玉原身绛珠的好友,今日就是他们几位作法,引她的生魂重回天界相聚。看着他们真诚的问候与笑脸,黛玉心下却十分地虚:怎么办?她实不知本尊绛珠竟有这般一群“有能耐”的朋友,且看今日这样的行事,应是多年的知交,如若他们发现自己其实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瞒只怕是瞒不下的……那个,这是天界?有没有坦白从宽一说? 黛玉先自寻了一方案几坐了,稳了稳神,半晌方小声说道:“其实,我……我不是绛珠……我,我是穿来的……” 满室忽地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