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静默也能让人窒息…… 她从未如此气短过,只低了头不敢面对,穿为黛玉,一直以来她从未觉着占了什么便宜,虽说前世的记忆稀薄,但别的不说,起码活得比黛玉长久,而且自由、平等……更不要论其他前世的诸般好处,加之前世里虽记不清有否大富大贵,但定是不愁衣食的,却比贾府里那样看似富贵,实则受气,还永远都不能辞职的日子强到哪里去了。是以她从未对这个身体原来的灵魂抱有过任何愧疚——自己全是在代她受苦,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现下忽地发觉,原来真有神仙,原来黛玉真的是绛珠仙子下凡,原来她还有一群神仙朋友……在惊呀之情退去之后,心下却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凡人亿亿万,能成仙的可没几个呢,自己平白得了个“仙体”,这个便宜着实占得有些大了,先时做“雷锋”的感觉,一下子全没了。心下不由暗生抱怨,这绛珠好歹是个仙子,如何下个凡却将自己的魂儿给丢了,倒比轮回的凡人还笨。 “‘穿来’二字是作何解?” “你不是绛珠?” “你若不是绛珠,又是谁?” 几声质疑几是同时响起,她呆了片刻,有些干涩地开口解释道:“就是……肉身还是先时绛珠下凡托生的那具肉身,嗯,魂却不是她的了。……我也不知她上哪里去了……”他们不是打算弄清楚了后好下手罢。 ……又是一阵静谥,只逼得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们可全是神仙,翻手为云,履手为雨,将会如何处置自己,满清十大酷刑,额,那仅仅是凡间的玩意儿,现下这天界流行什么?……刹那间她转过无数念头,只把自己一张脸吓得煞白,可她却仍挺直了腰坐在那儿,依她的性情,她前前后后几十年的教养,都不允许她再退半步。 “即是说你的魂‘穿着’她的肉身?” 她几让人看不出来地微微点了点头。他们即可将她的生魂招上天来,自也可以……一滴冷汗自她的额角浸将出来,她却偏不低头。 “你若非绛珠,如何识得我?”立在近处的寻木走上两步,微带笑意地问道。 “……我也不知,我,是猜的……” …… “噗嗤……” “哈哈……” 也不知是谁起得头,一时满室的仙人俱都笑了起来,有一位居然还夸张地飘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黛玉也不知他们笑什,只得停口不语。默然半晌,心下却怒气渐生,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她又不是故意要鸩占鹊巢,如何这般取笑于她……那不合时宜的傲气压也压不住,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快停下罢,……绛珠妹子可要恼了……”祝余放下掩口的衣袖,咳嗽着唤了一声。寻木也自整了整笑容,刚想上前安抚于她,不料半空中却有一人比他还快,轻纱过眼间,已拉住了黛玉的手,“好姐姐,快别恼,原是我们的不是。”那位叫作荀草的仙子笑吟吟地飘下地来,一把将她拉住。黛玉只觉眼前一花,身前立着的荀草也如她一般化作了凡间女孩儿的打扮。“我们不是笑你,原是笑三桑姐姐……嘻嘻,也有失手的时候呢……”说是又见她回身向那几位嗔道:“你们尽笑罢,可仔细一会儿绛珠姐姐醒了……”她的话未说完,那几位已纷纷落下地来,咳嗽间着止了笑,眨眼间,黛玉面前或立或坐的,竟全成富贵公子千金的模样。 黛玉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叫别人不许笑,自己却仍忍不住笑意的荀草,她化作女孩儿看着较自己还小几分,一脸淘气的笑容,反是让她发不出火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己已经实话实说了,信不信的,可怪不着她了。 想是看出她的不解,迷谷整了整自己才变出来的玉坠子,道:“绛珠妹妹休惊,吾由汝本体为引所接之魂,断不会是她人所有。” “就是就是,你不信你自己,也该相信迷谷呀,他若引错了人,这满天下就没有能引对的了。”荀草在旁笑道。 …… 黛玉听他们七嘴八舌的保证自己就是“原装货”,可那些理由半分也说服不了她自己,黛玉不由苦笑地摇摇头,这,算不算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呢?只是,得个“仙体”固然不错,但不是自己的,使着终是不自在,倒不若,能回去前世,可是再好没有的了。就算要死,她也想要做个明白鬼。 “可为何我有另一个人的记忆,这记忆里甚至已包含了我这一生的命运?” “这话你若问他们,他们也是说不清的。”一个和宛的女声远远响起,话音落时,人也飘了进来。众仙含笑唤道:“三桑姐姐来了,那边可如何了?” 那仙子袅袅走将近前,蹙眉叹道:“还能如何,果不出所料,警幻已将那宝玉引入了司中参悟去了。” 说时三桑看看左右,也化作个双十年华的美人,渐行渐近地往黛玉身前走来。她的衣衫倒如其他人般是那浓淡相宜的绿色,只一头秀发却如火焰一般。黛玉一时好奇,不由多看了两眼。不想三桑忽地转过头来笑道:“……只因金乌夜夜栖于我冠,是以将我的发色染成了赤红。”说完自又一笑,道:“绛珠妹妹第一次见我时,就是这般瞪着我的头发看,如今……还是这般。”黛玉不知为何有些抱赧,不由侧身笑道:“叫姐姐见笑了。” 三桑上前携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笑叹道,“吾妹果然兰心蕙质,此番入得红尘历劫,却仍能坚守本性,更兼心性豁达了许多,我心甚慰矣。”说时两人相偕入座,三桑笑道:“吾妹勿惊,此事说来话长,待我与你细细道来。”又向众仙道:“此间虽是绛珠妹子府邸,到底她现下仅是凡间的生魂回转,不便施法弄术的,如今咱们只当是招待‘回娘家’的妹子罢,你们藏什么私呢,还不快将备下的好东西拿将出来,咱们也好聚一聚……我可是舍了那警幻的‘万艳同杯’走的呢。”众仙嘻笑道:“早取来了,总得等你到了方好开席罢。”说时只见小婢们左右分列,只将那些琼浆玉液、佳果仙肴一一奉将到各人面前。 酒过三巡,黛玉按耐不住,正要相问,那厢里三桑已向黛玉笑叹道:“今日之事,吾妹之惑,原都应从妹妹你下凡之因由说起……想那离恨天上,灌愁海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子,司得是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得是尘世之女怨男痴。如我等这般秉天地灵气、受日月精华而生的草木之精却是不受她所辖制的。如何绛珠妹妹你却入了她的局去?” 黛玉一听之下十分愕然,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她于神仙一说,于今日之前,其实从未真心信过,什么通灵宝玉,绛珠仙草,私以为不过是宝黛爱情悲剧的托词罢了,那宝玉在人世间求不得黛玉,就寄望黛玉是位仙子,待到他归天之后,即可在天界重聚,再千年万年地相厮相守。就好似梁祝那样的神话故事一般,不能同生,但求同化蝶去。黛玉即抱着如斯想法,自不曾想过内中原由,现下听三桑这般说来,自是此事另有蹊跷,不由凝神屏息,静待下文。 “如要说起此事,不得不提起另一人来——就是如今正在警幻处作客的宝玉之前身,赤瑕宫的神瑛使者。这神瑛使者的原身本是女娲娘娘为补天而炼的五色神石,众石均补了天,独遗下它这一块来,虽是个浊物,天长日久地,倒也有了灵识,修得个仙体。他道法虽不高深,但因是女娲娘娘亲手所造,身份却十分超然,天界各君都不拘着他,任他在天地间往来。不想那日他自别处回转,却发现身边长了一株小草……”三桑说道此处,不由望着黛玉一笑,黛玉听她停了话头,正要催促,忽地想到一事,忙问道:“那株草,不会就是我罢?”想想不对,不由辩道:“不对不对,我记着,绛珠草是生在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 祝余在一旁笑道:“我知你无有绛珠之忆,但娲皇补天,补得是哪一方天,在凡间也是有传闻得罢?” 黛玉侧头略想了想,“《淮南子•览冥篇》里只说了‘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却是未说是何处,倒是其他野史有说,共工与颛顼争帝位,不胜而头触不周之山,使‘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若以此为据,想来补的是西天……西天,莫非那三生石……” 荀草接口笑道:“三生者,顽石为一生,娲皇炼他为五色神石又一生,成仙得道再一生,是为三生石也。” 三桑轻嗫了一口酒,笑道:“不然,你以为为何他独独青睐于你?” 黛玉无语默然片刻,叹道:“原来是我长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