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今年十七,公子可以唤我紫苏、或…或者是…苏儿。”
“好…好的,那紫苏小姐,就麻烦您带路了。”
听到安仕黎叫了自己一声“紫苏小姐”,紫苏的脸上飘起的似乎是一丝失望,又似乎像是一抹理所当然的释然。只是这抹异样很快从她的脸上消失,她向安仕黎点了点头。
“嗯!”
安仕黎与卫广找到紫苏时就将山寨里的山贼清了个干净,哪怕不用紫苏带路,他们也能很快找到关押其它女子的所在地,但对于万念俱灰的人,就得让他们看到自己所能发挥的一些价值,他们才肯继续怀揣求生的意志。
走了一阵,紫苏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不远处一座大门紧锁的柴房,连带着她的整个身体也颤抖了起来,曾经遭受凌辱、玷污的凄惨画面如同梦魇般缠绕在她的心头,每逢想起,就像是把尖锐的长矛贯穿着她的心灵,令她的身心无不深陷痛苦的泥沼。
眼见泪水正从紫苏眼角处摇摇欲坠,安仕黎轻声安慰了一下她,告诉她“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安仕黎将紫苏交给卫广看护,而自己则走向了那柴房。
他在柴房门口处驻留了片刻,柴房里静悄悄的,周围只听得见凛凛凄凉的风声,以及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摇曳。这份寂静,并非是波澜不惊的湖面,而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安仕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他可能会遇到怎样令人痛心的场景,他的眉头不由地就紧紧皱起,但他还是咬了咬牙,拔出了归易剑。
锋利的归易剑轻而易举地将锁柴门的铁链斩断,铁链散落到了地上,寒风最先推开柴房的门扉,与一点点微弱的月光从门缝里照射进了柴房内部。柴房里开始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安仕黎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次他早有准备,将归易剑紧紧扣在了剑鞘之中。在心理上,他一样提前做了建设,可门内的场景还是令他感到惊心动魄。
柴房里大概关了十来个女子,这些女子无不是衣不蔽体,面容憔悴,脸上深深刻着麻木和绝望,身上则带着各种伤口与淤青。
当安仕黎推门进来时,这些女子像是当他不存在一般,都没有什么反应,甚至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只有一个衣裳还算完整的少女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注视着进入的安仕黎。
安仕黎轻轻叹息一声,对里面的女子们说道:
“你们安全了,山寨里的贼匪已经被我们杀光了。”
这下,屋子里的女子才齐刷刷地以惊讶的目光看向安仕黎,可接下来,她们并没有得救的欢呼,而是每个人都陷入了剧烈的哭泣之中。柴房内外为凄厉的哭嚎声所淹没,就连风声也被断绝。
安仕黎一手牢牢扣住手中的归易剑,一手紧紧攥成拳头,紧得如同一块石头。
他无力地垂眸,尽可能不去注视这副凄惨的场面。悲剧早已发生,正义更是迟到良久,受到过的伤害同样无法弥补。安仕黎对眼前这一切都束手无策,唯有伫立在柴门处默默守候着,声声哭泣从他耳畔经过,并在他心头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
安仕黎想了想,任由悲伤在这群被绝望所笼罩的女子间蔓延不见得是好事。或许是这些饱经摧残的女子哭得太累都哭不动了,哭声终于弱了下去,安仕黎便清了清嗓子,对这些女子柔声说道:
“各位姑娘,贼人已死,各位若不嫌,便随在下一块下山吧!”
哪知安仕黎刚说完这句话,一个女子就跪倒在他的身前,紧接着就是更多的女子都跪倒在了身前,异口同声地对安仕黎说道:
“求公子给我们一个痛快吧!我们为贼人所玷污,再无颜苟活于世。”
这些女子中只有那个衣裳比较完整的女子还惊恐不安地蜷缩在角落,没有跟随其它女子一道求死。
安仕黎见到这一幕,固然心痛,固然悲伤,可他还是发怒了。
“这像什么话!”安仕黎突然的怒斥令这些女子被吓了一跳,她们忐忑地听着安仕黎接下来的话,“作恶的又不是你们,凭什么你们要死?你们更没有亏欠任何人,是那些狼心狗肺的歹徒做了无耻之事,而那些作恶的歹徒都尚且没有尽死,你们又何故自寻短见?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安仕黎的怒斥声振聋发聩,令那些刚刚还在哭嚎的女子都沉默了。而角落里的那个少女注视向安仕黎的目光顿时就多了一抹浓浓的崇拜,恐惧留在她身上的枷锁也在顷刻间无影无踪。
“那你说,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沉默持续了一阵,其中一个女子带着哭腔对安仕黎说道,其它女子也跟着附和。
坦白说,安仕黎没有什么长远的解决办法,他是可以不嫌弃这些被贼匪们玷污的女子,可世人呢?她们在世人眼中,真的还能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是个安仕黎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索性便暂时将这一问题从眼前抛开,抛到脑后去,转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外一个大胆的计划。
愁郁仅在安仕黎眉头紧锁处停留了一息功夫,接着,他目光炯炯地对女子们说道:
“你们想不想,把那些伤害过你们的贼人统统杀光。”
女子们无不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安仕黎。她们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安仕黎只有一个人啊,虽然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解决了还在山寨里十几名贼匪,可离开山寨暂未归来的那些匪徒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安仕黎得是武曲星下凡才能独自对抗这么多匪徒啊。什么?我们?我们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眼前的这位公子莫不真是开玩笑吧。
其中一个女子就开口问道:
“公子,您只有一个人,而那些暂未归来的贼匪还有三四十人啊!等他们回来,你就危险了。”
听到这话,卫广走了进来,一脸从容地对女子们说道:
“是两个才对!”
女子们看向卫广,不由得因卫广粗犷的气质而产生些许畏惧,但如果他是安仕黎的同伴的话,那他似乎会是一个可靠的人。可多了一个看上去战力不俗的人,仍然难以对抗那么多敌人吧?
而紫苏则跟在卫广身后,本来听到女子们集体的哭声后,她也为之悲伤地落泪。惨遭折磨的阴影久久难从她的身上消散,令她这一路都惶恐难安。
可当她听见安仕黎所说的要带她们把那些伤害过他们的贼人统统杀光时,她的胸口燃起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蕴含着仇恨,也蕴含了勇气与希望。屈辱,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报仇,是她此时最急切地想要完成的事情。她站了出来,柔软的语气里透着坚定。
“三个!姐妹们!是谁害了我们?是那些杀千刀的畜生们!我们就算是死,也得那些畜生死在我们前面!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跟着公子报仇!难道你们就甘心自己身死,而而那些畜生却还在逍遥法外?不能报仇,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紫苏的话语在女子们之间激起了仇恨的火苗,这固然令她们多了份抗争的决心,可更多的仍然是悲观——无他,以安仕黎一行还有她们这点微弱的力量,真的可以报仇吗?不会再一次落到贼匪手中忍受折磨?那她们还不如趁现在赶紧死了。
安仕黎一眼就看出了女子心中的担忧,只有振奋士气才是当前唯一的办法。他对这些女子们说道:
“我明白你们担忧的是以我们这些微薄的力量,不足以和众多贼匪们一战。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和我的这位同伴都来自踏北边军,直面过宣国人的铁蹄。我的这位同伴纵横沙场十余年,转战各地,是令敌虏闻风丧胆的神勇之将,手刃过的敌虏数以千计。而我,我本人有幸在定平指挥军队与宣军死战。当时,我们定平遭受十万宣军围攻,城内守军仅有数百,而我指挥着这支数百人的部队硬是在定平坚守三日之久,逼得宣军不得不撤退。我与我的同伴面对宣军铁骑都能不蹙眉头,又何惧一群乌合之众?你们可以相信我们的力量,如果你们愿意听从我们调遣,我保证,一定会带领你们将那些贼匪杀光,为你们报仇雪恨!”
卫广看向安仕黎那伟岸无比的身影,不禁有些傻眼了。安仕黎说大话还真是不怕闪到腰,卫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猛,手刃数以千计的敌军,真是一人团灭一支军队?安仕黎自己战绩就更夸张了,当时的定平之战分明是几千打一万五千,硬是被他吹成了几百战十万,一个字,牛。
卫广知道自己信不信也无所谓,只要底下的人信了就行,他看向那些女子,这些女子的眼里无不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难道她们真的就信了?
站在安仕黎一旁的紫苏眼里的崇拜就更甚了,她看得出来安仕黎并非简单之人,原来他居然这么厉害,有他这样厉害的人在,她们一定可以收拾那帮恶贼的。
当然,主要还是安仕黎讲话时那股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气魄,以及他本人那过人乃至夺目的气质,底下的女子又不了解行军打仗,由不得她们不信。她们对那些伤害了她们的贼匪自然有着切齿仇恨,而安仕黎的出现似乎给了她们报仇的机会,也让她们暂时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其中一个性情刚烈些的女子站起了身,眼角旁还挂着未干掉的泪痕,她坚决地说道:
“好!拼了!就算是死了,也得拉着那些个畜生一起死!公子,您就说怎么办吧!只要能向那些畜生复仇,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做。”
其它的女子也都选择了点头赞同。反正她们现在还能去哪了?她们已经在心底将自己当作了不洁之人,本就无颜留在世上,报仇是她们最想做的也是目前唯一能做的,安仕黎既然将报仇的机会送了过来,她们唯有抓住。
“好!”
安仕黎含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他的麾下多了一支娘子军,只不过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安仕黎当然不期待能靠这些虚弱女子去和凶残的匪徒拼死,他想起了这座山寨还算高大的寨墙,或许他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指望。安仕黎清楚,这是一场只需胜,不需败的战斗,作为临时走马上任的指挥官,他必须慎之又慎,尽可能给出万全之策。
他向女子们询问,那些山贼离去后大概多久会回来。
女子们告诉他,那些山贼每次下山,都是过了一天一夜才会回来,这一次他们是在今天夜里离开的,等他们回来,多半是在明天夜里。
“足足一天的准备时间吗?”
安仕黎轻轻托着下巴,进行思索着。一天的时间,比他原先设想的要长不少,这意味着他们将会有更多的准备时间以应对不久后的这场大战。目前来看,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安仕黎心底虽多少还是存在些许的紧张,但大体上,他心中有了筹算。
安仕黎扫视着这些看上去弱不禁风、脸上还带着不安与惶恐的女子们。而恰恰是这些看起来柔软的女子,构成了安仕黎通向胜利最为重要的一块拼图。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自若的笑容,向这些女子下达了他成为“三军统帅”后的第一道命令。
“各位,今天夜里,各位就先好好休息,破敌之计,我已了然于胸,待明天一早,各位再随我做准备。在下笃定,各位能按在下之计行事,必能尽灭匪寇!”
安仕黎的那抹泰然自若令女子们都不再那么紧张,安仕黎看上去如此自信,肯定不是在欺骗她们,团结在安仕黎左右,她们一定可以报仇雪恨的!“娘子军”的士气得到了一定的振奋。
安仕黎让她们离开狭窄阴暗的柴房,去匪徒们先前居住的屋子里过夜,最好是能多找几件保暖的衣物。至于原先的那些匪寇,则统统被安仕黎与卫广清理了出来,女子们看到匪寇们的尸体,无不是心情大悦。尤其是她们在得知这十几名匪寇都是被安仕黎与卫广两人解决,对安仕黎的信心自然也就多了一分。
看着女子们纷纷走进营房里睡她们许久以来头一个较为安稳的觉,安仕黎的心一时间也能勉强放下来,欣慰的笑容浮上他的面庞。
不过,有一个女子,也就是先前柴房里那个衣裳较为完整的少女还没有入屋,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安仕黎身边。
安仕黎见对方靠近自己,以为她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她的确是有许多感谢的话要对安仕黎说,可这些话才到嘴边,泪水就不合时宜地过来凑热闹,少女梨花带雨地向安仕黎倾诉者,边说还要向安仕黎下跪,但让安仕黎赶忙拦住了。
“公子!小女香兰,多谢公子相救!倘若公子来迟,小女只怕也为歹徒所玷污,公子大恩,小女没齿难忘!”
原来自己还是成功阻止了一场悲剧发生的吗?一抹纯质的幸福与欣悦流入安仕黎的心间,他微笑着安抚着少女。
“香兰小姐,放心吧!会没事的,别哭了,时候不早,快去休息吧!”
香兰轻轻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前去营房里休息。走之前,她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安仕黎,而安仕黎则回了她一抹温柔的笑容。香兰的脸上升起一抹潮红,匆匆把头转回来,进入了营房。
外面,就只剩下了安仕黎与卫广两人。卫广来到安仕黎身旁,颇为感慨地说着。
“安先生可真是魅力非凡又善良无比啊!啧啧,我要是个女子,怕是都恨不得对您投怀送抱呢!”
安仕黎退后一步,瞪了坏笑着的卫广一眼。
“胡说什么呢?我已有家室。”
卫广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玩笑而已,别太当真,不过……”他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你真的考虑过之后要怎么安置这些女子吗?”
安仕黎不再注视卫广。
“先把不久后的战斗挺过去了再说吧!”
看着安仕黎这副模样,卫广索性不再多问。
“那好吧!”他伸了伸懒腰,“那我也困了,先回屋睡下了。”
夜色下,独留安仕黎一人的身影与缺月相伴。他看着那轮像是被什么给啃食掉了一块的、无法圆满的月亮,不知怎的,心里头装着一抹说不出来的惆怅。
叹惋吗?怜惜吗?还是说…遗憾吗?似乎都不完全。安仕黎只是感觉到,有些理所当然的事物,变得不再那么理所当然,反而成为了需要拼命争取才能实现的东西,这是不是说明本该处于正轨的时代,也在悄然间脱轨了呢?形形色色的事物,分分明明地摆在他的面前,像那么一回事,可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又或者该描述为,事物离开了它原有的样子。
安仕黎并不能完全明白,但情已到深处,趁着夜色,他的口中缓缓念出了一首诗。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事物原来的样子,又是什么样子呢?安仕黎想着。至少……不是眼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