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在他后脑勺上的东西冰冷,坚硬,平整,正中间有一个洞。
大概是一把手枪。他猜。
而且是使用火药,通过发射子弹破坏敌人肉体而造成伤害的热兵器。
他与怨灵打交道太久,反而对这类热兵器感到了一丝陌生。
而对手枪的主人,他更是毫无头绪。
她模仿了他说过的话。这么说来,她早就在这里了。
为什么一直都没发现她?
“原来你一早就在。但你什么也没做,只是眼睁睁看着我欺负她。”
既然动不了手,那就先下嘴为强。
“我什么也做不了呀。因为我枪法不好,不靠近就打不中。”
这也太近了吧?
近到可以清晰地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
有点像莲花。
也有点像清晨的露水。
“把东西放下。”她命令道。
“小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知道,里面充满了邪恶的气息,简直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丑陋事物的精华。”她语涵厌恶,宛如面对一锅在污油里煮到冒泡的肥肉那样恶心,“这座洞穴也和它一样邪恶,我要把这里的一切永远掩埋,永远地留在这里,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那不可能。”缙云微微冷笑道。他本想大声冷笑的,但是又害怕她一生气开了枪,“所有曾经存在过的都将永远存在,一切被遗忘的都将被永远记录。洞穴的主人绝不甘心放弃这费尽心血的大工程,迟早会再次恢复原貌的。”
“那么我就会尽一切努力阻止邪恶复活。”
她语气坚定,却并不激动。
手枪的主人不激动,对被手枪盯着脑袋的人来说是个好消息。
但也是个坏消息。
这意味着对方没有破绽。
冷静的对手永远比冲动的对手难对付。
“说得好,”缙云想先让她有所动摇,“我们的目的很接近,只是你想掩埋它,而我想破坏它。咱们友好地谈一谈吧?”
“你为什么想破坏它?难道你不是来保护它的吗?”
她产生了疑问。疑问就是动摇。
“当然不是。”缙云赶紧说,“其实刚才那位被我欺负的小姑娘才是来保护它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要拿枪对着朋友的脑袋吧?”
“那你要怎么破坏它?”
她的动摇还不彻底。
“打开,倒进下水道。”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分批倒进下水道。这样谁也不能复原。”
“…立刻把东西放下,”她冷冷地道,“可不要轻举妄动。”
嗯?怎么反应不对?
“你不觉得倒掉它,比掩埋起来等着再被挖出来好吗?”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她虽然严肃,声音却甜美地像在和小朋友说话,“这就像潘多拉的魔盒,开启的瞬间即是人间地狱。制造它的人巴不得你打开它。”
是这样吗?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圆柱体。那胶质黏液顶着两头的金属盖,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出来。
“一动也别动。你休想在我眼前打开它。”她语气严厉地下达命令,但声音又温柔地像在撒娇。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打开它。
也并不想真的打开它。
只是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越是不让你做的,你就偏偏想要去做。
大概这就是被刻在基因深处、遗传自亚当夏娃那对不负责任、擅摘禁果的老祖宗的坏毛病吧。
缙云越看越是手痒。
“你不许动!”她再次严厉地警告。但她的声音太温柔了,最多就像一只凶巴巴的小奶猫。
谁会怕小奶猫呢?
除非小奶猫的手里握着一把枪。
但因为是小奶猫在拿着枪,连枪也变得没有原本那么可怕了。
过了这么久,缙云都有些习惯了被枪顶着的感觉。因此变得更加大胆,想要回头看一看枪的主人,看看那只语气凶凶的小奶猫说话的样子。
“我不动,”他慢吞吞地说,希望降低对方的戒备,“但是请让我转过头,至少让我看看你。我不喜欢对着空气说话。”
他一边说,一边试探性地挪了挪肩膀。
咔哒。
脑后的枪上了膛。
“你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干脆地说。
好一句冷酷无情、足以斩断所有希望、连他听了都于心不忍的狠话!
缙云瞪大了眼睛,紧皱着眉头。
小奶猫凶起来还挺吓人的嘛!
这下他一点也不敢动了。
腰间和手里的魂枪双双亮起绿光,似乎在齐声拍手叫好。
“小姐,我劝你还是放下枪为好。”缙云灵机一动道,“不然再过一会儿,这里的怨灵和恶灵就会找上我们。他们太久不见活人,正饿的发慌。”
她轻声一笑。
如此娇艳,如春日的暖阳,温柔地照进心里。
“难怪你就算被枪顶着头也不肯乖乖听话,原来是指望这些亡灵威胁我。”她欢快地说,“你是镇魂师,大可以用魂力看看怨灵和恶灵都在哪?”
她的语气轻如雪飘,一片片落在缙云心上,冻得他颤然心惊,如临寒冬。
他凝神探听,闭上一只眼睛。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所有的怨灵、恶灵统统都安静地仿佛消失了一般。它们远远地缩在洞穴各处的角落里,如睡着的蝙蝠一样蜷缩不动,似乎对这两个大活人完全失去了兴趣。但就在十几分钟前,它们还在疯狂地攻击着自己和依依。
怎么会这样?
她做了什么?
他转而去试探她的魂力。但大大出乎意料。
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或者不如说,没有感到任何抵抗。
就像寻找怨灵时用魂力去挤撞亡灵,可以听见魂魄的流动,魂魄流动的力量越强,亡灵的力量越大,所产生的回声也就越强;感知另一个人的魂力也是类似,即在比较近的距离,用自己的魂力去试探对方灵魂也会产生回声。通常魂力越强,回声的边界越宽,反之魂力越弱,边界越窄。
如果说试探亡灵就像去挤打好的鸡蛋,那试探活人灵魂则可以说像在摇晃蛋壳,大概可以感受出蛋壳里的蛋黄大小。
虽然活人的灵魂回声和死人不同。但只要是个灵魂完整的活人,就一定拥有魂力,那份魂力就一定有回声。即便是从未学会控制魂力的人,甚至刚出生的婴儿,多少也有一些。
可奇怪的是当缙云对着身后释放魂力时,居然完全没有回响。
就仿佛这个女人没有灵魂一般。
“又是个活死人?”缙云百思不得其解,“不对,那我多少也能听见怨灵或恶灵的流动…”
忽然,他的魂力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
不,应该说早就被笼罩起来,只是现在才忽然发现:就在他发现的这一瞬间,仿佛无数柔软的棉花簇拥而来,从中伸出一双细长轻柔的手,给了他一个无比安慰的拥抱。棉花如雪花般飞舞,聚集在这双手身后,渐渐幻化成形,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别害怕。”他似乎听见那个人影无声地说道。“你不会再失去了。”
他猛然一惊,急忙推开,挣脱棉花的怀抱,将魂力尽数收回。收得太猛,以至于他身体一晃,险些摔倒。脑后的枪杆也跟着一震。女人轻呼一声,两只手一起捧住枪托。
“别动!”她嗔道,“我险些就开枪了!”
缙云定了定神。
刚才他的魂力所触碰到的,毫无疑问是这个女人的灵魂。只是她的灵魂与常人迥然不同,丝毫没有设防,反而痛快地张开怀抱,温柔地与每一个所接触的灵魂共情。
这样做有极大的风险,任何怨灵、恶灵都可以轻易地接触她的灵魂,然后侵蚀灵魂、继而占据或者吞噬肉体,将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或者遗失了肉体、却没有憎恨目标的游魂。
这就像一户敞开大门的人家,一台关闭了防火墙的电脑系统,或是一个手无寸铁却敢冲上战场高呼和平的少女。
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如果入侵的敌人得到了主人的共情,被这种共情感动后失去了恶念,不再进攻,不再有威胁,主人和入侵者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和平就达成了。
这不仅需要主人的魂力胜过敌人,还需要主人具备高超的共情能力。
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被称之为“慰灵师。”
“你是个慰灵师。”缙云说。
“没错。”
“你消除了所有亡灵的恶念?”他感到不可思议,“短短几分钟内,那么多的怨灵、恶灵…”
“看来你并不清楚慰灵师的技巧。”她微微笑道,“我只是制造了一些幻觉,令它们以为愿望已经达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至少几个小时内,它们都会乖乖地睡上一觉。”
“小姐,我必须承认你是个魂力强大并且技艺精湛的慰灵师。”
“谢谢。我知道你也是个魂力强大的镇魂师。只是欺软怕硬,还有不少没什么用的鬼点子。别以为恭维几句我就会放了你。你还不肯把东西交出来吗?”
事到如今,缙云再也无计可施。他把圆柱体放在身边,举起双手。
“我认输了。”他说,“彻底认输。请放我走吧。”
“那可不行。如果我放了你,你一定会去报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