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不再纠结自己是否上当受骗,转而将问题的考察重心设定为“别的人”,也就是评价他的人;而且他打算暂不理会别人的评价内容,说他是癫子还是呆子在目前不必斤斤计较。因为在思索这些评价之前,必须审核评价之所以成为评价的资格,不合格的评价只是呓语,不值得认真对待,否则徒生烦恼,恰如杞人忧天。
张放朦胧回忆起康德的教导。如你所见,张放受过逻辑训练,并且在刚才构造了一个失败的命题组合;受过逻辑训练的人不会不知道亚里士多德和康德,所以他自然而然回忆起康德的深刻思考。他知道,自己将遵从康德的敦敦教诲,在思考之前先行限制或划定智识的活动范围,进而才能合法地进行反思。例如神灵之类的玄奥幻想,虽然是智力活动的构造,但是创神的智识活动是自欺欺人的幻象,也是人类对理性能力的滥用,没有普遍必然的知识依据。所以,神灵在知识领域是不合法的,而他人的评价也需要类似的检视,以确定被认真对待的资格。他也知道,自己将背叛康德的苦心孤诣,仅仅将老板和沈三当作认识自己的工具,以此达成卑鄙的返身而诚。自恋的人容易趋向自利。张放在此否定了老板和沈三为人的尊严,尽管这不会对老板和沈三造成任何实质损失,但是无尊严的“物”早已失去了被损害的资格,这却是“人”的最严重损失。康德深刻的方法论竟然被张放这般作贱糟蹋,奴颜婢膝地屈从于这样道貌岸然的目的,张放对自己失望极了——康德深刻地教导他,他却深刻地羞辱康德。康德应该和老板与沈三一起唾弃张放直到他进入棺椁。但张放不得不这样做,他要认识他自己,他向往一个充盈完满的太阳。即使身处阴影中;即使苟活在暗面一侧;即使要承受万千惶恐愧疚;即使不得不自欺与欺人,他将甘之如饴,至死方休。况且,圣人的遗骨和劝谕本就是神圣的负累,应当为俗人所践踏利用;应当为凡人所阳奉阴违;应当为癫人所穿凿曲解;应当为痴人所执着取用。唯其如此,圣人死得其所,否则庸众将不再摇旗呐喊;否则愚人将不再引歌招魂;否则黔首将不再引颈就戮;否则鸿儒将不再夸夸其谈;否则白丁将不再趋之若鹜;否则张放也将不再能自证清白、不再能看见太阳。
张放在与沈三温柔缠绵的耳鬓厮磨之间,酝酿好一个诡计。
两人的接吻十分矜持,始终只是浅浅的贴合与碰触,简洁文雅;唾液喷薄化成吐息,逸出双唇后萦绕交融;再重组成弥漫的轻雾烟霞,笼罩着迷离的双眼,叫人沉醉在静谧的晕眩之中。这是沈三的节奏。她矜持地压制着爱欲的膨胀与泛滥,是为了一种驯服和节制;是循序渐进的等待;是等待决堤的韬光养晦;是火山爆发前沉寂喑哑的天和躁动不安的夜。这使得她不得不忍受着享受,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欲望煎熬时炙烤着身躯;冲动倒戈后压抑着灵明——沈三的克制用在任何地方与任何事务,都能够保持可控的细水长流——但是就在此时,文雅的交合必须步步为营,等待水到渠成。
张放跟随着沈三的步调亦步亦趋,切身体味着沈三的高深智慧。即使是交欢也这样一丝不苟地稳扎稳打,就能够避免突如其来的极致快感瞬间逾越安全阈值,进而引发意料之外的抽搐和精神错乱,所以沈三不可能是癫子;即使是索取快感体验也不忘将循序渐进和欲取先予的务实智慧一以贯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癫子。这说明,沈三说张放即是癫子又是呆子,至少半真半假;至少取得了一半的真理资格;至少并不是呓语梦话。但是张放感到在清明冷静的氛围中,在引爆欲火焚心的时刻前,在沈三的似水柔情的涤荡下,自己被疗愈了几分——这是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