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格式塔理论，美感体验源于一种同构性。世界和谐秩序的本质被显现在鉴赏过程中，人的交感与天地合辙，这种合辙在殊途同归中，回返大道，而大道就是至真至善至美。但是世界当真是如此秩序井然，以至于近乎“格式”般死板吗？

沈三吻过张放的唇，抱手俯身，去抿张放的耳朵。张放瞥见一团黯淡惨白，却不理会，任由沈三挑逗。转头正眼俯视沈三的后背，自上身往下臀，渐渐走高，反倒是雨水逆向流淌，却濡染在旗袍中，储藏在曲线的阴影里。旗袍粘合肌肤，在雨线拍击下呈露出沈三的腰脊，黑色布料中凝结成更黑的影，托盛岌岌可危几片水洼。腰脊水洼实在太小，雨点坠入，甚至不能展开完整的涟漪，便把边缘的水无声无息放逐，又由雨点重新灌注，完成一次新陈代谢。这让张放想起在游泳池，同时放水与泄水的疯狂管理员，觉得他并不傻，至少比自己聪明。

张放明白得太晚，也来不及按住沈三，沈三已经重新竖直腰身，端坐在他身下。湿润水幕中起了风，沈三右眼瞳孔的惨白光点一闪一烁，随着风的吐息明灭不定。左肩上的云龙，竟然被风的节奏拉动起幽蓝光斑，身形须发飘动着膨胀，足足变大一倍有余，龙头几乎覆盖了沈三的左上半身；缠绕上身的扭结跃动不止，终于将沈三释放，转而盘旋笼罩着，与她旗袍下的断续光斑交映，发出熹微的光段呼应。沈三周身有微风夹带细雨，水的点滴与光的闪现，在雾中幻化为无数晶莹颗粒，风散帘动，光逐星雨。

“格式塔”僵硬贯通天人之际，恐怕是削足适履。美，或许确实有自在的规律、普遍的形式与一贯的律动，但是那样的终极奥秘真的可以为人所窥探与掌握吗？人真的可以理解美，甚至于创造美吗？如果说，美是一种奥秘，那么对他苦思冥想，也只不过是去拙劣模仿，生产出一种关于美的学问，美的学问要进入人类的理解框架，又必然要应对削足适履地条分缕析。所有一切都屈从于人的理解，被阉割后成为一种知识类型，似乎不可避免地失真。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究竟在哪里呢？

转而张放怀疑起自己，举棋不定。眼见风雨瓢泼，沈三在其中亭亭玉立，不言不语，却用两个瞳孔倾诉万语千言。不用嘴巴说话，却用眼睛说话，无论如何都是件怪事，实验物理学家总是喜欢干出像这样的怪事。风雨交加又叫张放想起“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他细细玩味，痴痴看着沈三前后摇晃——风的吐息、雨的划落、雾的喷薄以及人的交泰浑然一体，都不会终日终朝，可他却从意象的无尽飘动感觉到永恒的错觉。他终于想起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张放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背离初衷，愈发走偏。忽然一阵猛风袭来，卷憾起浪花激荡，散乱拍打在沈三旗袍上。沈三右眼瞳孔窜出一团浮光，只见惨白迅影乘风顺下，由盘旋云龙的黯淡螺旋滑落至龙尾，落在沈三腹间。随即飘入旗袍前摆之中湮灭不见，却带来阵阵风压，牵动层层气雾涟漪，向外拓展直至消散；接连而来便形成一个气旋，吹动沈三的前摆翻动不止；惨白光团在其后凶相毕现，竟是由光团模糊刻画而成的一头虎头征象。惨白虎头在气旋中央，低沉匍匐，不动声色，眈眈而视。

白虎引风弄旋却未被风吹动，因为气旋中央总是风平浪静。大概沈三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她甚至搞不明白大气循环；而张放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未在地理考试中取得满分，因为他总在解出难题后呻吟不止。懂得地理的人总是这样风骚，这是个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