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日虽暮,其光不失。
迎着夕阳回到大营中的嬴子华和章邯已经无心去思考那么多,此时的他们只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因嬴子华到来而迟至的晚食上。
不过此时的江陵城中,同样看到这一幕的赵高却感触颇深,仔细看去,他的眼角竟已不住含了泪。若说这世上谁最理解始皇帝,他赵高定是其中一个。
二十载相伴下来,就算是再愚蠢的人,也该对始皇帝有所了解,更不用说是他这么个机敏内秀之人。
始皇帝的雄心、抱负、伟绩、骄傲,以至于此时的不甘,他赵高都明白……
他同样也是行在这里为数不多真正清楚始皇身体状况的人之一,所以此时赵高的泪,既是为始皇的抱负而落,但更是为他自己的抱负而落。
始皇若去,他势必难安,一个搞不好可能就要身死族灭。旁人都夸那蒙毅是刚直不阿的忠臣,其也自认为如此……
但你了不得!你清高!那是因为汝乃蒙氏嫡传、九卿大吏,所以众人皆称赞你!
但若是真到了那种地步,第一个枉顾法度来取他赵高性命的,也必然是这个忠贞高尚的郎中令。
只因他赵高绝不可能与长公子一心!
他是始皇帝的心腹,是胡亥公子的夫子,是彊力晓法的车府令,是与蒙氏早有仇怨的宦官……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长公子的车夫。
当夕阳被西边的荆山一点点吸食殆尽。赵高终于不再望天,他要为自己的抱负做些实质之事了……
日夜施为,隐忍待发。
就像那出自西边荆山中的和氏璞,在尘土的遮掩中一日日不断积蓄……一朝现世,便是寰宇俱震,最终成为执掌天下权柄之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赵高小心抚摸手中的荆山玉玺,然后又起身做了个随手轻推的动作……
章少荣啊,章少荣,汝还是太嫩了。身为少府却心怀军旅之志,兵甲及身且常发怨愤之言。尔若是不当吾之道也就罢了……如今,哼!
还是乖乖跌落尘土吧。
虽然不知自己已经被赵高一个抬手轻推的动作安排得陷入尘埃,但此时早早躺到榻上的章邯,依然难以安眠。
他并非天生贵胄的帝子嬴子华,其人既然得了准信,今晚定然是能放下心来好好寝睡了……
他只是个努力攀爬、想要实现抱负的平民。因而他此时既担心又期待,虽然最终跟胡亥公子得出了那样一个结论,但毕竟圣心难测,况且这个“圣”还是个融会贯通《韩非子》的“圣”。
韩非的学说,章邯当然知道其中厉害,“虚静无事,以暗见瑕。”谁也不知道始皇帝此时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这种时候的帝王才是最可怕的,悬剑于顶,其威胁更甚于穿剑入体。
因此他现在只感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如临深渊,或许下一刻就会万劫不复。
更不要说如今外有长公子扶苏手握兵权,是蒙氏的下注对象;内有公子高乃冯氏之婿,而冯氏正留守咸阳、掌握京师大权。
而从宗法来论,身为长公子扶苏的又有许多优势……
到时若是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则公子高和公子扶苏都有相当大的机会……虽然两位公子都未必愿意行那般作为。
所以对于此时的他和嬴子华来说,也唯有紧紧依靠如夜卧之虎、潜渊之龙的皇帝了。
至于他章邯,为了自己的抱负也好,为了权势也罢。事到如今,业已被真切地贴上公子胡亥的标签,完全无法回头了……虽然做下这一步的是皇帝,但群臣却不会在乎他们两人真正的关系,只知经过眼下祭祀云中君一事,他们二人便已经彻底密不可分了。
当然,如果说上次喝醉深谈以后他还不太能确定的话,经过眼下这一遭,他已是真的相信嬴子华能带他实现抱负了。
感觉到自己内心隐隐的期待,章邯看向帐顶,摇头苦笑,一时无言,他有些释然了。
不过失眠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当他准备睡觉,脑海中便又跑出些乱七八糟想法,如此纠缠良久,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才沉沉睡去。
嬴子华上午逛街,中午觐见始皇帝,下午赶路,晚上又和章邯深谈。一整日都不得片刻停歇,所以他吃过晚食后,便同章邯一样,直接回了安排蓝月的那处营帐,准备早早睡去了。
其中自有在此等候半晌的蓝月细心服侍,又有同样刚刚吃了晚饭的郑平彦在外面侍卫。
其实章邯跟他不一样,人家在进入帐中之后,是又出来跟那几个儒生做了一番言语和安排才回去睡觉的……
而嬴子华若是知道了章邯所想,估计也只能是仰天无语了,他好歹是个的穿越者,怎么可能真就不做多想。
躺在榻上,嬴子华暗自估摸,根据自己的那些常识,如果是真被立为太子,公子高和公子扶苏这两位兄长应该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真正的问题还在于赵高,其人到时必定是要再作(ZūO)一番才肯罢休的。不过终究太累,嬴子华最后还是早早睡下……
夜渐渐深了。
………
虽已深夜,可远在近两千里外的沛县丰邑中阳里(秦里:一里大约四百一十五米),现在却是一阵鸡飞狗跳,久久不得安宁。
只见一队狱吏不顾里监门的阻拦,打着几支火把,便强行闯入了中阳里。
里监门大急,连忙追上来讨要文书不止。最后那为首的狱卒不耐,便让手下人将一片木牍递给那里监门看,里监门恭敬接过,稍稍一扫后,便递还回去,不再纠缠。
没了里监门阻碍,这群狱吏速度更快,当即便径直向在泗水亭担任亭长刘季家中赶去。
那群狱吏虽然风风火火,但到了刘季家门前却反而小心起来,只是站在门外敲了敲那扇有些漏风的大门,并未直接进去。
过了一会儿,又朝里面早已被惊醒,这时也已点了灯的屋子呼喊道:
“嫂嫂,不用担心,也不必着急。我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跟嫂嫂你说清楚啊。如今是……我兄长刘季不是去押送刑徒了吗。结果那些天杀的刑徒却跑个大半,他迫不得已,现在业已经落草在了芒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