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舀起一勺汤药,细细吹着,目不错珠地盯着我,嘴唇和脸颊的刺青都绷得紧紧的。
偌大的殿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赶紧掀开被子,见自己衣装齐全,只是前襟上拖着一片半干的血迹。
“我可不是老王爷。”将军不屑一顾道:“没办法,想不到你力气那么大。死抱着他,两个侍卫才勉强把手掰开。”将军看着我,戒备中又加了一缕怀疑:“你不会和那个下人有私情吧。”
岛罕与王远深最后的表情一下子击破我混沌的思维。我亲眼见到,他俊朗的五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掉属于人的气息,最终变成一尊摆设,冷冷的破碎的陈列品。
“你杀了岛罕!”我咬牙切齿地慢慢吐出这几个字。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好像在说,都是因为你。
我抱住头,失心疯一般咬住被子,发出响彻云霄的悲鸣。
将军无视我血红的双眼:“还真有私情?玉芜要是知道你为了一个下人这副德行,还不知道会怎么自责疏于管教呢。”
“你才少教!你是不是缺少母乳喂养,这么关心别人的妈?”我破口大骂。
将军并不争辩。他伸过一只汤匙,碰了碰我的嘴唇:“张嘴。”
我照单全收,一股脑全喷在他脸上。他皱着眉,拿起丝帕抹抹脸:“玉芜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粗俗的女儿?”
“张口闭口都是玉芜。这么喜欢我妈,怎么还不去殉情?”我嘲讽道。
“她没死对不对?”
“你不识字?没见过陈府的讣告?”
“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没死?”将军眯着眼,死死盯着我。
“谁告诉你的?”我心里突然有点发虚。
“快告诉我,玉芜在哪?不然我怎么对付王府,同样也能怎么对付陈府。把我惹急了,把你全家几十口人都像宰畜生一般活剥了。”鞒将军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汤药从碗边溢出,他抖着手重重放到一边。
我闭上眼睛背对他侧身躺下,不再出一言。
岛罕走了。纵然他油盐不进,是个一切利益从父亲角度出发的王八蛋,可他毕竟为保护我而死。这个世人眼中的拳术高手,意气风发的陈府统领,终究只是个少年。怀揣悸动,未曾萌芽而溺死在执念的大海里。
那我对他呢?只有眼看王远深逝去却无能为力的遗憾吗?只有乱世中的依靠和利用吗?
我不知道。
“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躺在这里吗?”将军的声音幽幽响起。
“当然是因为你根本不敢杀我。说好的要和城主共同进退呢。”就算看不到我的脸,讥讽之意也直刺将军面门。
“笑话!”鞒将军冷笑一声,硬生生把我的头扳回来。“投机倒把的商人,多少个的我找不来!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他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湿热地令人浑身不适。
“你要干什么!”我拼命扭动,下颌却被他铁钳一般箍住。
他眼神一黯,手上的劲也收了。我缩到墙角,紧紧盯着他下一步动作。而他只是坐回木椅,兀自摸着颊上的刺青:“像,但终究不是。”
“刺了什么?为什么又洗掉了?”我壮着胆子问道。
“你看像什么呢?”他苦笑着说。
我仔细端详。那刺青十分模糊,明显有人故意叠加大片色块,完全盖住原本的图样。整体看是长条型,下端还伸出一条根茎状的弧线。
这个轮廓好熟悉……好像一根草,不对,是一朵花,未开的玉兰!
在我震动的瞳孔中,将军面色如水。我大声诘问:“你为什么要把陈府的图属刺在脸上?”
“那不是陈府的图属,只是玉芜的。是陈廿夺走了她的一切……”将军恨恨道。
难道,将军与母亲竟是旧识?
“岂止相识,”将军的目光穿过墙壁,飘向广袤的星际:“你回去问问陈廿,他可知玉芜为何那么喜欢玉兰花?”
我沉默地等待好久,并没有他的回答。
他站起身,整理一下压皱的衣角,淡淡说道:“早点休息,顺带好好考虑一下,带我去见玉芜。否则从后天开始,每天杀十个陈府的人,人头排在城墙上。你可以算算,到第几天轮到你爹。”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我面无惧色:“敢情滇国姓了鞒,容你如此撒野,杀完王爷又屠城主全家?”
将军抖动衣摆,拈须一笑:“滇国当然不姓鞒,但更不姓陈。王爷暴病,我全府上下吃斋悼念。至于陈府嘛,那一定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鞒某人奉王命锄奸,乃不得不为啊。”
原来王爷之死,并不完全是鞒将军与父亲的权谋。首都晋城有更大的势力,想要这个闲散王爷的命。什么城主?父亲在他们眼中,不过一枚可以随手把玩的棋子罢了。
鞒将军为什么执着于找到母亲?难道因为知道母亲的能力,想借她之手扩大势力?可俞元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难道……他的目标在晋城?
将军轻轻关上门,我听见他在门外嘱咐几句,婢女连连应是。随着脚步声渐远,烛灯熄了,也没有人再来逼我喝药。
隐隐地听到蝉鸣。
夏天来了,我的生辰又快到了。也就是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黑暗中将军的脸好像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朵模糊的玉兰也颤巍巍,落下几片花瓣,惊了平静的水面,慢慢沉入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