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与将军相对而立。应将军的吩咐,身侧没有一个下人。
“鞒将军,别来无恙?”母亲裙摆及地,斗笠上蒙着长长的面纱,一直垂到胸前。
将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好像想从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良久,他想起什么似的冲过去,一把掀起母亲宽大的袖笼。
“你干什么?”父亲紧紧揽住母亲,后者却乖顺地任由面前这个男人摆布。一枚小小的刺青印记出现在母亲白皙的臂弯中,与将军脸上的纹饰如出一辙地糊成一团。
父亲恍然大悟。他喘着粗气盯着将军,掩饰不了的怒气弥漫开来。
“原来你便是那个拳手。”父亲阴恻恻歪着嘴角。
“是又如何?”将军扬起下巴。
父亲戏谑地望着他:“现在我该叫你将军,还是女婿呢?”
“我要的一直是玉芜。若是玉芜舍不得女儿,若离你也休想带走。”将军一脸桀骜。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恬不知耻之人。”父亲震怒。
将军调笑道:“论不择手段,有人比得过城主吗?前天不还对我将军府的统领卑躬屈膝,今天当着夫人的面,突然长了志气了?”
“将军——”母亲轻启朱唇,两个男人立刻噤声。“若离在你这里,本没有不放心的道理。今天我来不是叙旧的,有两件事,想请你帮忙。”
“里面说话吧。”将军声音一僵,扭身走向殿门。我赶紧闪到门后,吱呀一声,夏日的骄阳直直射进来,照亮一方狭长的厅堂。
“不必躲了。”将军瞟了我一眼,叫来一位侍茶的婢女。我讪讪和三人在茶台坐定,左顾右盼地观察他们的表情。父亲似有愠怒,将军一副东家的平静,母亲轻盈地笑着,纤细的手指不住把玩桌上的茶宠。
“将军还留着它。”听母亲这么说,我看向她手中的粗陶小件。那陶器像是幼儿园手工课水准,造型像是只滑稽的猫,又像基因突变的虎,一时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大将军还真是审美独特。”父亲瞥了一眼,脸上掩不住轻慢。
将军深深地看着那茶宠,仿佛根本听不到父亲的话,轻轻对着母亲说:“你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有弄丢。”
母亲低下头,一缕刘海掉下来,其间已有几根银丝。“鞒将军,岛雅病了。她如今神志不清,不适合待在地宫。你能帮我把她送回晋城,找个妥帖的地方安置吗?”
将军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母亲的脸:“那你呢?”
“我在地下生活已经习惯了。以前总想着光明正大走在阳光底下,现在出来了,也是奇怪。太阳太刺眼,到处都好吵。以前没有发现,车马和人居然可以发出那么多噪声。”母亲淡淡地说着,脸上没有任何起伏。
将军腾地站起身,随手抽出墙上的宝剑对准父亲:“还不是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为了一己私利把你关在地下,我这就杀了他为你报仇!”
“不废除母系氏族,你能当上这个将军?摘得干净吗?”父亲矢口反击。
“还有第二件事,”母亲轻轻拂开父亲面前的剑刃:“俞元城要发水了,很严重的水灾。让大家都走吧,一天就行,离开俞元地界就行。”
将军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水灾?哪里来的消息?”
母亲抿了口茶,手指伸进茶汤里一点,在茶台上画了一个大圆。“雨林以北地界,一个都活不了。你们斗了一辈子,得了这个城。若是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意义呢?所有人一起走,人心便是你们的了。后面的事情我不说,你也明白。”
将军若有所思地一屁股坐下,好久才又开口道:“那天我在王府,看到一副屏风。祭祀广场上波浪滔天。”
母亲点点头:“以岛雅的聪慧,应该是早已明白了。可惜她开了个头,却等不到那时候。”
“等什么?”父亲问道。
“我猜,听到我故去的消息,她原本要等到自己继任女皇,扶无名当了正使,借着祭祀大典,把这个消息告诉全城人。没想到你们出手更快,皇位落到她弟弟手中,她自己也只能盘踞鸣哀塔。她散尽家财,广收徒弟,希望再遇到一个能知天命的学徒姑娘,重开典会,拯救俞元苍生。可惜古籍经文只教她如何救人,没教她如何识人、防人。一个从小心思单纯、无忧无虑的公主,如何与你们斗?”
将军反驳道:“王族天生便可毫不费力,我们流着鲜血从底层冲杀出来,何曾有错?各为己战而已。你天赋异禀,容貌才学都不在其下,便甘愿屈居其下,不为自己鸣不平吗?”
父亲不发一言,但明显将军所言,句句戳在他的心窝。
母亲望着将军捏紧桌角的手,指尖按到血色尽失。她正色道:“岛雅为人公正谦逊,从来不以公主身份倨傲。如果她继任,真的会像你们散布的谣言那样邪术横行,巫医乱国吗?大滇几百年历史,与汉、夜郎等鼎足并立。是反对岛雅,还是反对母系氏族?是为世间不公,还是只要自己爬到顶端,不公便变为规矩,理所当然地踩别人在脚下?”
将军手中的瓷碗迸裂,渗出几滴血珠。父亲不停盘着手中的珠串,母亲叫茶女换了个新的来,一条丝帕塞到面前的男人手中。
“事已至此,将军自行斟酌。若离在这里不方便,我与阿廿带她走了。女儿家清白最重,过几日,将军找个借口把婚退了。”母亲说着便拉过我的手。
父亲紧张地观察将军,而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任我们从大殿走了出去。我回头看去,他握着帕子,泪流满面,台子上的瓷器碎了一地,婢女跪得鲜血淋漓。
母亲没说错。那些不被当成人的奴婢,就是曾经的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