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品格高下,不在乎有钱无钱和身份的尊卑。
这时候来了一些看景的人,几个热心人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是把头大叫驴从小草驴的身上给拽了下来,七劝八说地把那个男人给支派走了,又安慰了那小女子一番,那女子含羞带愤地牵着驴走了。凡发生事,也有向灯的,也有向火的,可就在这件事中,人们都斥那个男人的不是。
等那个小女子走远了,就听见有个人说:“该这小大姐没时气(运气),这黄子(邳方言,原意为男女性器,引申为家伙)是吴家疃‘甩子’(邳方言,意不务正业还又流里流气的人)吴大理,简直是不入人伦!”。
也有人说:“禽兽不如,谁家没有姐和妹?”
还有人说:“仗着有几个钱,就五不拉六不拉(邳方言,意不正道)地玩女人,听说就是和他一个老太(邳方言,意曾祖父)的妹妹,他都干!”
更有人说:“也不知他多孬种,他娘洗澡,他都扒着门缝往里看!”
有人接着说:“那可能是他娘怪俊,他才这样的禽兽不如!”
听了人家的议论,周七猴子和赵狗屁都是心里登登叫(邳方言,意充满)地生气,他俩合计了一下,早早晚晚,非叫他难堪一回不可!
第三天早晨,在吴大理的那个虎座门楼前,是一摆溜(邳方言,意一条线)拉了六俳屎。吴大理一看那屎不粗,无疑这不是大人干的。
对于这件事,吴大理心里开始划拉(思索)了:“这能是谁呢?这刘家疃,没有好意思也没有敢干的!”
吴大理说的有些道理:他家弟兄们多,大大小小地还有几门官亲,另外,还有几十亩坷头子(土地),在吴家疃被看作是个大火亮(邳方言,出场人物),你想,谁敢到太岁头上去动土?谁又敢给佛爷面上去着粪?他想了老半天,终于有两个孩子的肖像映在他的眼前:一准是这两个小东西干的,这都是有名的捣蛋虫,简直是兔子枕着狗蛋睡,是越玩越大胆了,我得去找他俩!但转念一想:虽说是吴家疃离赵庄不远,可赵庄到底不是吴家疃呀,贸然去兴师问罪,那不是扒着眼皮照镜子自找难看吗?他怕这些黄屎橛子被人看见了,会大丢面子,就赶紧找了把锨给端走了。回到家后,便搜肝枯肠地想法子找点子……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寻思到了一个法子,这个甩子兴奋地拍了一下脑门,说道,“有了,就这么办!”
吴大理想出来的这个点子是,在赵庄教私塾的尚先生是第三代老表,还就教着那两个孩子,是亲三分向,要是去找他,他能不肯帮忙吗?
就在那天,吴大理喜滋滋地来到了赵庄,正好赶上了开学,在学屋里,把尚先生拉到了一旁,便向他讲明了来意,并给他出了一个自认为保管能用的点子。
尚先生边点头边心里想:“像你这个包脚布子改围嘴子臭一圈子的人,一定又是做了缺德的事,人家来驳你面子的!”他心里那样想,嘴上却说,“表弟,你放心,我一定极力给你办,真要是他俩干的,我要严加管教,给你转转面子!”
两个人计议停当后,便进了学屋。先生叫吴大理坐在一旁,就拉笔在周七猴子的石板(该时尚无黑板)上写了“我拉的”三个字,他要让两个弟子轮番儿读念,其目的无非是想看看他俩是否有心虚的表情,也好给吴大黑“破案”,可是他的想法落空了:
当他叫周七猴子念时,周七猴子高声念道:“狗拉的!”
赵狗屁也随声附和道:“狗拉的!”
先生一听,心里乐了;吴大理一听,肚里气了。
吴大理忙站起来纠正道:“不是狗拉的,是我拉的!”
周七猴子拍手笑道:“明明是你拉的,还想赖俺!”
尚先生一看,便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向吴大理道:“老表,不是我不肯帮忙,是你自己叫我没法帮忙啊!”
人要脸树要皮的,吴大理真没想到周七猴子这样难斗,自己是找了个二起磨(邳方言,磨的下一起,拉不动。意不顺利、不面子)拉,再加上两个孩子一个劲地嘲笑他,他的脸上便挂不住了,就不顾亲戚的关系,指着尚先生道:“表哥,还真有你的,看你都教了些什么东西!”说罢,就站了起来悻悻地走了。两个孩子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周七猴子因为聪明颖悟,不只是做学问是捷才,还是生活中的个淘气鬼,经常说些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春末夏初,有一回,先生嫌狗屁太调皮,就叫小周七去接师娘来。没想到,他这次也是错估贤人,用人不淑:去的时候,还是无事可出。等接师娘出了庄时,那一路上小周七的嘴可就不闲着了,是逢物问物,遇事问事。师娘抱着小孩在前面走,周七猴子挎着包袱紧随其后,也是该巧,顶头遇上两只黄狗在犯秧子(交配)。
小周七便向师娘问道:“师娘,师娘,这是什么?”
师娘一听,心里骂道:“你个甩子下来的,你是个乡下人,还能连这个都不认得吗?”他本想如实相告,可她是个读过书的人,不能用粗俗的话来回答,于是便说道,“喜相逢。”
周七猴子听了,便说道:“哦,喜相逢。”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在过那条河时,看到一只小鳖鱼在左近的沙滩上匆匆地爬行,周七猴子就喊道:“师娘,师娘,你看那是什么?”
师娘一看,不就是一个小鳖鱼吗?她还是不直接表白,便说道:“乌鲳龙。”
周七猴子照例又重复了一遍:“乌鲳龙。”
娘儿俩又在路上步伐了一阵子,一家人办丧事的画面映入了他们的眼帘,喇叭号子吹个不停,男女老少哭声不断……见此光景,周七猴子又发话了:“师娘,师娘,这是做什么的呀?”
师娘这回是没有加以细思量,便随口说道:“呜儿哇!”
不用说,小周七又咕哝了一遍:“呜儿哇。”
等快到赵庄时,路边的一户人家大白天失了火,只看见,还听见:浓烟弥漫,火光冲天,呐喊声不绝于耳,救火者人人奋勇向前……
周七猴子看见了,自然是还要问:“师娘,师娘这又是什么?”
其实,师娘是早就看见了,她想:失火谁没见过?这孩子是找麻烦,于是便不耐烦地说道:“放光明!”
周七猴子依然是叨咕着:“放光明。”
等把师娘送到了先生的下处后,小周七便到学屋里找来了文房四宝,写了一首诗,随手就呈给了先生,然后便向师娘辞行走了。
等弟子走后,尚先生便把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稿打开了,只见上面写道:“师娘师爷喜相逢,一年一个乌鲳龙。一年两次呜儿哇,一年三次放光明。”
先生看了一遍又一遍,是不解其意,便送给了师娘看。师娘看了之后,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她看了看夫君道:“都是你教的好学生!”接着,便把路上的事向先生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先生听了,很是生气,接着便怒气冲冲地去找东家翁。
在周员外的书房里,尚先生把周七猴子的“杰作”给周员外看了,还把相关的情况对他说了一遍。
周员外听了,连忙向尚先生作揖拱手,还要叫孩子向他磕头赔礼,先生倒没抱怨些什么,只是说:“令郎才华,由小松而知栋梁,只怕是才不正用而误了前程。”
周员外听了,就把算命先生称小周七是有状元之才而没有状元之命的事说了,还说道:“由此看来,以后他还不知能结个什么茧呢?”随之,他又要求先生对孩子严加管教,是打骂无妨!
先生笑道:“东家翁外气了,知徒莫若师,自古才子多狂妄啊!”
一二两,两而三,半个月十五天,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月又一月,说着说着,又过了两年,周七猴子和赵狗屁都已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了。在旧时代,十六岁已算是成丁。周员外为了历练孩子,便经常叫小儿子出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以免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这也是老子育人的一种心机。也可能是遗传因子的缘故,周七猴子的脾性跟他爷老子是毫无二致,也是那样嫉恶如仇,好抱打不平,看不起小人得意,常为穷人出气。
王家庄有个财主叫外号叫王狗熊,为人刻薄嚣张。处事待人,不占便宜就是吃亏,在周遭人们心目中口碑很差。
那天,先生家有事,向东家告了假。此时正值春耕春播时节,周七猴子时常局促于书房之内,整日和书本打交道,那郁闷之情可想而知。一见先生走了,便划(邳方言,意邀请)狗屁到外头去散心,不料一向和他如影相随的赵狗屁,却是另有别务。没办法,周七猴子便一个人随意来到了五六里外的刘楼,碰巧那天逢集,老远就看到街头那棵大榆树下站满了黑黑的一大片人,他知道,那里是短工上市的地方。到了跟前,只见一个黑胖的主儿正对前来找活做的人说:“恁这些人,哪个会摇耩子耩地?除了工钱之外,还另加十文。”
听了他的话,在场的人都不作声。后来才知道,这个请短工的人还就是那个诨名叫作王狗熊的人,是人黑心更黑,凡在他家做活的人都说,为了笼络人,他便对短工说:“都给我好生地干,我上街割肉卖鱼犒劳你!”可一到吃饭时,那饭菜里连半个荤油花子都没有,至于那个鱼,做活的是连个腥味都没闻着;还有,这个狗熊对短工很苛刻。短工说,在他家里干活是连拉屎溺尿的空都没有!故而只要是在那里给打过短工的人都叫他坑过,你想,谁还愿意再去受盘剥,吃哑巴亏?还有那些知道他底细的人,是情愿找不到活,也不再去上他的当!
周七猴子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在寻思了一阵子之后,便往前一站道:“我会摇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