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七猴子一看客人那狐疑的眼神,心里便明白了个差不多,他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道理,于是便笑了笑对刘先生道:“先生,这事你不知道,是这么回事:王大叔钓鱼的这个大汪里,常有庄户人去饮牛,有人大意,忘了给牲口把笼嘴子解下来,牛喝水时嫌它碍事,就一摇头把那个给甩在了水里了,碰巧,有撂蛋(不在窝里下蛋)的鸭子把蛋下在了那个笼嘴子里了,正好,那天笼嘴子被王大叔一甩钩子钩着了。”他看着刘先生笑道,“你看,这不就是钓鱼钓着个青皮鸭蛋了吗?”
客人刘先生听了,点点头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有道理!”他反客为主,向王大增和周七猴子道,“来举杯!”
这杯酒刚一下肚,那王大增便又开了腔:“亲家,那年,我喂的那头牛下了个犊,这小牛犊哪里也不去,成天蹭在我的那个麦穰草垛上蹭痒痒,你说怎样?那草垛还没转过半圈,那牛犊子就能拉犁耕地了!”
客人刘先生听后便笑了,他说:“亲家,我听说,年半的牛犊才能上套,你那草垛有多大?那小牛犊一年半才转了半圈。”说罢,便摇了摇头。
客人的话还没断余音,周七猴子便接上了话茬,他笑着对刘先生说:“你来时就没看见我大叔的那个草垛是紧贴着墙头垛的吗?”
客人想了想,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是一辈子也过不去的啊。”举杯道,“有意思,咱再喝酒!”
不要说,那王大增也自然是跟着陪了一杯。在他夹了一箸子萝卜拌海蜇之后,又开始云苫雾罩了,他舔了舔嘴说道:“世上无奇不有,那年春天,一只家雀子(麻雀)在俺屋顶上下了几个蛋,等滚到屋檐时,那小鸟就出飞了。”
这回,还没等那刘先生开口,周七猴子便给圆全了,说道:“其实说开了,倒也不是什么怪事。”他看着客人说,“不瞒你说,俺这位大叔过日子是慢吞(缓慢,懒散)点儿,他那三间草屋,年久失修,一些家雀子在上面打坑做窝,下蛋抱窝,公母鸟是轮番抱窝,这样多次折腾,那鸟窝就从上到下地不断更换位子,因此,等那鸟窝换到屋檐时,这小鸟也就出飞了。”
客人听了周七猴子的巧说,不由得笑道:“我说呢,你要是不说清,我还真以为他的屋不知有多大呢,长见识,长见识!”
这回没等他提议,周七猴子主动出敬:“喝酒,敬你!”
这酒杯一落盏,那王大增又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玄乎,那年冬天,我一鸟铳打死了十几筐小鸟。”他望着他的亲家刘先生问道,“亲家,你信不?”
这回也许是刘先生喝多了,他仗着酒力,忽略了礼节,便向王大黑将了军:“你那个鸟铳能装多少铁砂子儿,能打那么多的小鸟?”摇摇头道,“亲家,你说的这个,俺不信!”
周七猴子一见刘先生白文(疑问,抬杠),便连忙朝客人笑着圆全道:“这回大叔说的也是真的,我是亲眼见的。那年是个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直啃墙的大歉年,他老人家从集上籴来了五升小米子,谁知刚走到河里沙滩时,那口袋走稍(口袋头开了)了,五升米筒(从上到下往下泼洒)了一大半,这就招来了成千上万的鸟雀,不要命的抢食着……王大叔是个聪明人,他赶紧把剩余的粮食跑着送回家里,扛来了一杆鸟铳子,装上了药和砂子,描了准,点了捻,‘轰隆’一声响,那群大小的的鸟雀纷纷倒地,这里面有被打死的又被震聋的,又被吓昏踩死的,你说那个多呀,他整整地拾了十几筐,我还要了十几只呢,此言不虚!”他站起身来,高举酒杯向刘先生和王大增道,“来,咱都干!”
第四杯酒刚一灌进肚子,王大增便又开始射老天(无根据的胡侃乱谈)了,他翻着醉眼说道:“亲家,俺的记性好,还记得那年寒里,冬天的风大,那天夜里刮得真大,一直是刮了一大夜,等天明一看,你猜怎么着?嘿,俺家里刮来了一口井!”
刘先生刚要发表异议,周七猴子又忙着给做解释:“刘先生,按理说,井是无论如何刮不来刮不去的,”他看着刘先生接着说道,“大叔他说的对,他家的这座宅子是买别人的老屋,平时他又不大留神,在那天夜里,风刮得是飞沙走石,把地上的浮土刮走了有半尺多,这样就把原有的那口井给现了出来,这不就是刮来了一口井了吗?”举了举酒杯,向刘先生说道,“王大叔说的真有味,咱就以这个为酒肴,来再喝一杯,喝!”
等第五杯酒刚进了王大增的五脏庙,他抹了抹嘴,又玄乎开了:“大前年六月六,是晒龙衣的日子,那天可是酷热,人淌的汗珠掉在地上都能冒烟,满场上都是晒的粮食……谁知道,还没过多会儿,那老天爷就变了脸,大西南黑得像是鏊子底……常言道,西南雨上来摸沟崖(降水量极大),眼看着大雨堪堪逼近,旁人都忙着往家里扒粮食,可俺就是沉住气,等那铜钱大的雨滴往下掉时,俺就扬起大木锨往天上一刮,你说怎么着?那老天爷,”他先后看了看酒席上的那两个人,然后接着说道,“天上满天的乌云和大雨都叫我給刮得一干二净,毒花花的太阳又晒得人头皮发麻了!”
这回,那刘先生听了后,可能是怕同桌的举人老爷周嘉衸难以圆全,只是在一旁干笑着……可他就不知道这个周七猴子的厉害,他是何等人,用别人的话来说,“他拔根眼毛都是空的”!
此刻的周七猴子,你要是看见了,才知道什么是不慌不忙,什么叫作从容不迫,他缓缓地向刘先生道:“先生,俺这个大叔是说过这件事。”
刘先生一听,连周举人都这样说,难道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亲家是有奇技邪术不成?他看了看王大增,又看了看周七猴子,看样子他是想说些什么……
周七猴子是个见窍就过的人,知道这位刘先生想听他的下文,就微笑了一下,接着便向刘先生说道:“先生,那是俺大叔睡觉时梦到的事啊!”说罢,朝刘先生作了一揖,然后就告辞了。
一回到家,他就把陪客的事给爷老子说了,直把周员外的腰都给笑弯了……他说:“你小子,还真是绱鞋不用锥子,真(针)管!”随后,又叮嘱道,“别只顾耍贫嘴,误了读圣贤书,可别忘了,你还要进京赶考呢!”
周七猴子不是个死读书的人,他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所谓学问,就是在前人知识的基础上,加以融会贯通,而有所感悟,有所进展。他把那些整天抱着书本死啃而不知道变通没有感悟的人,称作书呆子书虫子。其中就包括他的表哥甄朴。有一次,他和他去春游,路遇一道小水沟,小沟里有浅浅的水,远近各处都没有小桥。周七猴子向表哥道,“这小沟有一杆子(丈量土地的工具,相当于现在五尺)宽,只要一跳就过去了。”
甄朴听了,看了看那条小沟,点了点头,二话没说,就两脚并拢往前蹦,旧时的书生大都是身体孱弱,自然是跌入水中,他爬了起来,埋怨他的表弟道:“你说能跳过去,这不是,我没跳过去吗?”
周七猴子笑道:“我是说你单脚踏跳不就过去了吗?”
甄朴看着周七猴子,不服气地说道:“书上说,单脚为跃,双脚为跳,都怪你,你就不能说是跃吗?真是的!”
周七猴子没理他,便从小沟那边用单脚跨了过去。他立定后,便向甄朴道:“像你这样的不知机转权变,守旧陈腐,非迂死不可!”后来,甄朴果然为他所言中。
有道是,“天高了悬星挂斗,地高了水流八方,人高了四海名扬”。周七猴子虽不是十分高人,倒也为少年得志,方圆几十里的俊彦。树大招风,树小也招风,更加上管了几年的“闲事”,他的为人,他的才华,是益发口口相传,人人佩服。所以,有人一遇到疑难杂事,便去找他给拿主意当轴心。
石榴庄东头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法号正心。在旧时,和尚来源一般有如下几种:一是看破红尘的人;一是负案在逃的嫌犯(当时犯了死罪只有三种人可以躲避官府追究:一是出家为僧的,这些人六根除净,已不是常人;二是打炭窑的,是埋了没死的;三是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一是年幼时因为多病而被父母舍到庙里当小和尚的,这种和尚长大了要是想还俗,就得用一头毛驴去替换,故而人骂和尚为秃驴;也有的是因极端的贫穷进庙里当和尚的。再说那和尚虽叫正心,可就是心术不正,还又花心。他不守佛门清规,经常以钱物勾引那些水性杨花倚门卖俏的女人,随他到庙里苟合,这就玷污了佛门圣地,坏了人家的贞洁。由于庙里就正心一个和尚,所以他是散手散脚(没有拘束),很是自由随便,往往到有女人的地方去和女人搭讪,去挑逗,去勾引。
这天,他在井台(过去一庄人共用一口井。井叫井崖或井台)打水,看见了一位颜色可人的少妇,一打听,知道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叫张金莲(古代出嫁女子有以某某氏为名者,也有直接以娘家姓起名的)石榴庄人,男人外出做生意,一年之中只有中秋节和过年两次回家,是长期在外。于是这和尚便涎着脸找她说话,可不管怎么样,人家就是不理他。回到庙后,张金莲的倩影时时在他的面前浮现,巴不得一下子把她弄到手。此刻,他就像是一只蹲在草科里的黄鼠狼,在那里用贼心瞎算计:抢吧,他没有那个胆气和力量……思前想后,他觉得只有也用钱财去打动她,才能赢得她的芳心,就不信天下有不爱财的女人!
主意打定后,这天他便起了个大早,站在离井台不远的那棵弯柳树下,睁着眼在过滤着来往的行人……老大时候就是没见他那个暗恋着的女人。行人中有认得他的,知道其龌龊底细,都不屑于和他打招呼。过了老大时间,总算是盼来了张金莲,那是来挑水的。于是心正和尚便迎上前跟她打招呼,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掉,掉,掉,两串大钱没人要!”像这样的场景,是重现了好几次。
那天,周七猴子在友人家会文回来,路过石榴庄,在一棵大榆树下被张金莲叫住了。张金莲就一脸羞涩地把正心和尚的居心不良向周七猴子说了,请他给拿主意想办法。这女子还告诉周七猴子:“这样的举动,至今未断!”
听完了那俏少妇带着忧虑的诉说,周七猴子很是气愤,他心里说:“这秃驴着实可恶,得想法治治他,叫他知道这玫瑰花是带刺的!”想到这里,周七猴子便有了主张,于是便对那个美少妇面授了机宜,并关照道,“正好这到八月十五还不到一个大集(五天),这几天,你不要回绝他,叫那贼秃有个想头,事过之后,回我个话,地点还是这里,不见不散。”
等过了八月十五,也就是八月十八那天,周七猴子觉得那小媳妇的事或长或短该有个交代了。于是就起了个大早,在做完了文章之后,便去了石榴庄,还是在那棵大榆树下,他远远地看见有个女人在那里站着,为了不引起瓜田李下之嫌,便装作没事人一样,缓缓地走了过去。
一见周七猴子来了,那少妇便满面喜悦地告诉他:那秃驴果然贼心不死,是自讨下贱!
接着,她就向周七猴子讲了如何整治正心和尚的经过:
八月十六那天,她照例到村头那口井去挑水,那贼秃仍然是站在那棵老弯柳树下,一见她来了,便还是对她念叨着那句话:“掉,掉,掉,两串大钱没人要……”
小媳妇张金莲一听,便停住了脚步接着了他的话茬,对着那和尚甜甜一笑道:“我要,我要!”
那和尚一听,就像是癞蛤蟆爬花椒树,麻爪了,于是他便低声数落道:“两吊大钱你若要,就得陪我去睡觉!”
那小媳妇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声说道:“晌午时,你去我家,我在家里等你,你得把钱带着,说话算话!”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