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行善事必有余庆;说荒诞话不怕,就怕做荒诞事。
一句话,把在场人逗笑了。周七猴子见气氛开始趋向平和,就又向赵家那伙人拱了拱手,说道:“事已至此,诸位都请回吧!”说罢,又对他们作了一揖。
那些人没有还礼,也没有说些什么,便都转过脸走了。这边,那风水先生向周七猴子作了一揖,说了些感谢的话,然后他也走了。
那时候,上私塾虽没有星期天,但也放暑假寒假,只是没有现在的时间长。周七猴子早已是不上私塾了,故而相对地有了自由。这一天他又做了为人排忧解难的事,回到家里见过父母后,便回到了书房,倒头便睡,一直睡到滚滚红日快要落西尘。吃过晚饭后,他又回到那个卧室兼书房里,在灯下用功,或是读书,或是吟诗,或是思忖着近些日子所做之事,他真想把这些事向父母禀告,但又虑及二老的训诫:世道险恶,人心惟危,是多事有事招惹是非。于是便中止了此举。不过,他抱定这样的宗旨:不论做任何事,只要不为恶即可。说实在的,在这些事中,自己觉得是增长了见识,训练了胆量,所以,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不是闲事,而是正事。
第二天早饭后,他写了几张小楷,又背了一段古文,觉得有些困乏,便信步走出了大门,在刚要换换气伸伸腰时,他的表弟赵狗屁喊着跑着来到了他的近前,告诉他:“庄东头,葛先生家有老少两人带着东西来向他赔情道歉,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不过,上回他做的那事真不是人做的!”
葛先生是方圆几十十里的名医,且医德高尚,口碑颇佳。平时要是知道病人家贫苦,就少收款或是不收款,给周七猴子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姓杨的穷苦人生了个男孩,孩子是个遗腹子。产妇的婆婆到葛家药铺来买钩藤薄荷大黄给孩子打脐屎,葛先生得知她家的窘迫,非但是没有收药钱,反而叫先生娘子絎了七八块褯子,又买了红糖和胡椒,一并送到杨姓家里。可那次老先生所做的事,就叫在场的周七猴子不只是不敢恭维,还心生不屑乃至于憎恶了:十多天前,葛先生被相距十几里路的人接去给一个危重病人诊治,他在望闻问切的四诊之后,又用阴阳表里虚实寒热的八纲对病人加以推断,随之便掏出了文房四宝开了单子(药方),然后就叫病人儿子跟他去抓药了。等回来后,病人儿子却发现他爹枕头下放的五两银子不见了,便疑惑是葛先生趁人不在意时给顺手牵羊了,于是便点了一炷子高香,急急忙忙地来到了葛家药铺门前。葛先生见此光景,便问他为何如此?本分人胆小,病人儿子不敢说那银子是被拿,更不敢说是偷,只是委婉地问他“看见了没有?”此刻,那年幼人唯恐葛先生说“没看见。”可谁都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名医在听了来人的诉说后,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见财起意,随即叫小徒弟从柜上取来了五两银子交给了那病人的儿子,叫他带走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打那时候起,“葛先生偷病人家银钱”的事,像臭风一样,刮遍了十里八乡的村庄和集镇……
周七猴子边走边想:“这难道又是哪家病人家的来找“三只手”葛先生什么的后账?
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葛家药铺门前,那里是早已来了一些看景的人。来赔礼道歉的两个人也早已被老先生安排在客屋里坐着,一见周七猴子两人,葛先生便迎了出来,把他俩请到了屋里。
周七猴子先是看了看葛先生,又看了看前来赔情道歉的一老一少,此时他不由得一怔:这个年幼人,不就是那次来讨要银两的人吗?再一看那老头,这可能便是那年幼人的大大(爹)了,今天是怎么啦?又是来赔情又是来道歉的!
葛先生见周七猴子有些发愣,便知道他的心理,就赶紧向那父子俩介绍他俩。一听说两个后生一个是秀才一个是举人时,那爷俩便立时对他俩恭敬起来。而后那年幼人又是对葛先生千恩万谢了一番,随之便向周赵两人讲起了事情的始末:由于服了葛先生的药,病人得以痊愈。在彻底清理病人床铺时,于褥子底下发现了那些银两,病人和他的家人羞愧难当,在良心的指使下,父子俩赶紧买了东西上门负荆请罪,双双跪倒在老先生面前,痛哭流涕地说道:“俺家的银子根本没有丢失,是诬赖了先生,今天,一来是送还银子,二来是向先生赔罪!”
听完了那后生的述说,周七猴子很是不解,便问葛先生道:“先生,那天,你也知道他是诬赖你的,可你为何还要担当骂名呢?”
葛先生温和地笑着说道:“贤侄,医者,仁人也,医术,仁术也,理应济世安人,拔人于疾患之中。该日,病人堪堪病危,若是得知救命银两丢失,定然是伤心绝望,而导致邪火上攻,如此火上加油,岂不岌岌乎殆哉?”他看了看周七猴子和赵狗屁道,“故我宁肯背骂名遭千夫指,也要救其性命,命,珍贵也,救人一命岂不胜造七级浮屠乎?”
听了葛先生的话,在场人是一阵唏嘘,一阵赞叹,尤其是那病人爷俩,更是感激涕零,几次跪下再要磕头,几次都被老先生拉了起来。
面对着此情此景,周七猴子是有感而发,他向葛先生道:“看起来,那坏人做坏事是不择手段;而这好人做好事也得不择手段!”
葛先生听了走过去,拍了拍周七猴子的肩膀笑道:“还是贤侄聪明!大凡做善事,要相机而行,勿以善小而不为,哦,扯远了!”
人心是秤,老先生的懿德嘉行不胫而走,凡听说的,无不为之感叹,都说:“好人应有好报,愿好人一生平安!”
从葛先生家回来,周七猴子和赵狗屁一路上说着评论着……后来,又沉吟了一阵子,忽然,赵狗屁有所感触地说道:“看起来,做坏事易,做好事难。比如说,十个人栽一天树,是累得很忙得很,可只要一个人,不用一天就能给拔光了,还要比栽树轻松得多!”
周七猴子接话道:“说得是,我时常想,做好事,当好人,有时还得付出很大的牺牲。比如这位葛先生,若是那爷俩不讲良心,不诚实,那老先生还不得背着一辈子偷人的黑锅?当初,就连你我都以为那是真的!”叹了口气道,“当好人不易,做好事更不易,有时还被宵小所误解所责难!”
说着说着走得快,当他们路经那棵老槐树前时,看到那里也攒集了一些人。这两个本来就喜欢热闹的后生,见了景还能不看?在好奇心的指挥下,他俩走到了近前,一看二问,才知道:这家的王嬷嬷得了一种古怪病,是茶不思饭不想,瘦得跟干棒似的,默默不乐,唉声叹气,整天是卧床不起……好心的邻居善良的对门,便以为她得了一种什么古怪病,便时常来探望她,询问她,还要给请郎中找先生,可她就是咬定牙关说没病,这可就难坏了众高邻,热心人好心者,便自动到十里路开外的张家庄接来了她的闺女。闺女是娘的贴心小袄,娘见了闺女自然是要吐真言说心里话:原来,王嬷嬷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里打庄户(种地),一个在邳州城给湖州人代销雨伞,是按销售量提成;另一个是在海州的盐坨晒盐。儿是娘的心头肉,因而她就无时无刻地挂牵着他们,其中最让她头疼的是把孩子们所从事的职业和天气挂钩:下雨吧,大儿子不能晒盐,这上哪里能苦钱?不下雨吧,二儿子的雨伞卖不出去,这老板怎能给他提成?就这样,她朝思暮想,是越担心越想,越想越担心,才使得她有了上述的表现。在场人都说这是心病,有的说是无药可治,也有的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听了这些好心人的讲述和议论,周七猴子便选了个空档挤了进去……人群中有来看景的,有来安慰的……周赵二人来到了王嬷嬷的床前,只见她:闭着眼,脸色暗,口中不断唉声叹,就是不听人家劝!
床前有个认得周七猴子的大嫂,便说道:“周相公来了!”她向王嬷嬷的闺女说道,“这是俺那里的大能人,说不定他有奇方妙药呢!”
周七猴子听了,便朝床前点了点头,并安慰王嬷嬷道:“老人家,你是不用操那么多心的,你听我说,你不要那样想啊!”
王嬷嬷一听是个生人在和她说话,便缓缓地睁开了她那充满了忧郁而无华的双眼,问道:“你说,我该怎么想呢?”
在场的人一听王嬷嬷说话了,就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周七猴子……
周七猴子没有回应人们对他那期待的举动,他把身子俯了下来,笑着对王嬷嬷说:“老人家,你要这样想,”他看着她的表情……
站在一旁的赵狗屁倒是急了,他催道:“你看你,这么些人都在看着你,你还卖什么关子啊?”
周七猴子转过脸骂他道:“你懂得个屁好烧着吃!”又转过脸来,笑眯眯地看了看那老嬷嬷,只见她的脸上写上了期待的表情,周举人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老人家,凡事不要往坏处想,要朝好处想。比如你对你的的两个儿子,可这样想:晴天有太阳,你大儿可多晒盐;要是阴天下雨,你二儿子能使劲地卖雨伞!”他直起身躯看了看左右的人,说道,“她老人家要是这样想,天天不都是招财进宝心情舒畅了吗?”
他的话音刚一落地,那躺在床上的老嬷嬷蓦地一下子爬了起来,她向周七猴子说道:“你这个小大哥,可真是把开心的钥匙,还真是这么回事!”
众人一见这后生几句话就把这老太太心病给治好了,都不由得连声赞叹,内中有一个肚子好像是喝了不少墨水的男人,走到周七猴子的面前,拍了他一下肩膀头,竖起大拇指夸道:“兄弟,还真有你的,妙口回春,如汤泼雪,霍然而愈!”
周七猴子给王嬷嬷治好了心病,传遍了张王李赵十里八乡,都夸他有才,还又能说会道。周员外知道了,也觉得是面子上有光,认为是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所以对他一些行为,也就不加多大的限制了。
一天,本庄的肉头户王大增家里有亲戚上门,因为是新婚儿女亲家见面,那酒席办得体面还不说,还得找一个有身份能说会讲的人来陪客,在想了一番之后,他就把这个人定位在新科举人周嘉衸周七猴子身上了,于是便亲自登门去请。
周员外谦辞道:“大哥,虽然那样,他还是个没成家的毛头孩子(旧时,结过婚才能算作大人),不知天高地厚,他能陪个什么客,有负盛望,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大增笑道:“大哥,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一来是咱两家处得好,二来是谁不知道我这个小侄子是方圆几十里路的才子啊!”他望着周员外说道,“你要是不答应,那可就是瞧不起俺了!”他见周员外是光笑不说话,便又补了一句,“俺是怕说话少天无日(邳方言,意不靠谱)的,怕亲家翁笑话,这才来请他去帮衬圆全的呢,这个帮驾(帮助),你一定要打啊!”
在王大增的一再软磨下,周员外终于点头首肯了。于是,便叫看门的老赵头去叫来了周七猴子。王大增向他说明了来意,周七猴子照样也是谦辞一番,王大增告诉他,你爷老子都答应了,你还敢说个“不”字?
周七猴子这才点点头说道:“君命难违,父命难抗,我跟你去就是了!”
王大增笑道:“这才是你爹的好孩子,我的好侄子,咱快走吧!”
临行时,周员外又关照儿子道:“话要想着说,事要想着做,酒要少喝!”
王大增转脸笑道:“大哥你放心,他想多喝。我也不让他多喝!”
这天下事,陪客虽算是个体面的活,可倒也是件大难事,这为啥?因为他得叫客人喝好不喝醉,还须时时刻刻找话说,出主意喝酒,要不然,席面就得冷场,客人就无法下箸衔菜举杯喝酒,那私下里客人就会有微词怨言。还有一条,那就是自己千万不能喝醉,否则便会是客人未醉自先醉,到此地步,要是再言行离经叛道,那可就要落人笑柄了。
周七猴子跟着王大增来到了他的客屋,主人王大增给一一作了介绍,然后就入席落了座。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王大增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就“炮”开了:他向亲家翁刘先生说道:“亲家,你说那年俺钓鱼时,钓了个鸭蛋上来,你信不?”
客人听了,没有抬杠,直望着眼前的后生周七猴子,那意思无非是,那鸭蛋滑不溜秋的怎么能钓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