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忠公云:存心不善,风水无益。
那白衣女人一见周七猴子不说话,便接着说道:“大兄弟,你不要怕,俺当家的暴病身亡没钱安葬,俺是连夜回娘家借钱,没来得及卸孝呢!”
周七猴子听了,是将信将疑,也就没有说话。不过,他觉得自己从驴背上被掀了下来,还被这个少妇看见了,这到底不是个体面的事,便不答话,爬上了驴背,要抽鞭打驴离开这个地方。
那少妇一见如此,就急三步地追了上去,狠狠地抓住那驴笼头不放,她活活地恳求道:“大兄弟,俺妇道人家脚小走不得远路,还怕夜间行路遇到歹人,就请你带俺一程吧!”还没等周七猴子回话,她便抬腿跨上那个了驴背,又连声催道,“快走快走,俺娘家就在前面那个刘庄!”
周七猴子虽是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可又不好意思硬把她赶下驴背,他下意识地转过脸看了看她,便嘚儿了一声,抽鞭打驴,吆喝着这头畜生上了路。那女人也不避嫌,伸开了两条柔嫩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周七猴子的后腰,有时还把那张粉脸贴在了他的背上。周七猴子真有些不好意思,真想叫她自重些儿,但又觉得这位大嫂也许是怕从驴背上摔下来,才做如此动作的。没办法,既然如此,那就送佛送一段路吧,想到这里,他心里也就释然了。
夜深沉,驴蹄声哒哒,野鸟阵阵啼……走着走着,那少妇又开话了:“大兄弟,同船过河都是有缘分的,何况咱今夜里,同骑一头驴,我脸贴你背呢?”她掐了一下他的肩膀,嗲声说道,“兄弟,要是你不嫌弃俺的话,俺甘心情愿给你当奴做小,床前床后地服侍你,听你使唤,行吗?”
周七猴子一听,二话没说,张口就骂:“哼,你原来是个骚货!”
那女人一听他出口伤人,便火了,她骂道:“好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俺是热脸碰你的凉腚瓣了!”阴沉沉地威吓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掐死,生吃了!”
周七猴子骂道:“你这到处寻食的野鸡,还怪厉害呢!”猛然间,觉得一只耳朵被那女人的手用力拽了一下,他不由得回头一看,了不得,那少妇原来是个吊死鬼,她龇牙咧嘴,舌头足有一尺长!
沂河边的这个多才多智的周七猴子,从来都是不信什么鬼神,这回倒是遇上了个吊死鬼,他能怕吗?在他看来,别说世上没有鬼,就是真鬼,也要和你以死相拼!想到此,他便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道:“你敢?我要是死了,化作厉鬼,一个男鬼还能斗不过你这个女鬼?”说罢,便趁那女人没在意,侧转身一把将她推下了驴背。
那吊死鬼四腿拉叉地被摔在了地上,周七猴子下了驴,还想用脚去踩她,微弱的月光下,他依稀地看见地上的这个女人,已不是什么吊死鬼了,因为她身边有个面具!此刻,周七猴子更是不怕她了,于是他便用一只脚踏住那女人的胸脯,厉声喝道:“原来你是个假吊死鬼!说,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到此时,那女人经不起周七猴子的死踩和怒斥,便说了实情:她本是邳州城富春园里的一名妓女,花名叫小白,只因为人老珠黄,争不过那些豆蔻少女,便香房冷落嫖客稀,于是,胆大的她就夜间在这段路的乱葬岗操此为业。要是那个人对她心动,便跟着他去家,在假恩爱骗信任之后,就伺机偷盗他家的细软而逃之夭夭,这样的骗术还就往往得手,原因是贪便宜爱美色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所遇之人不乐意,她就戴上这个面具,吓他个半死不拉活,趁机抢他的财物。
听了这个女人坦白交代,周七猴子还真是毛了桃(邳方言,意没主意):把她送到官府吧,这夜幕之间,上哪里去报官?放了吧,又怕她再去迷惑他人,危害他人。到这时,他根本是不怕这个女人了,于是便把脚抽了回来,说道:“你起来吧!”
可能是摔得太疼了,那女人费了老大劲才爬了起来,接着她又跪了下去对着周七猴子磕了个头,说道:“谢谢大爷,饶了我!”
周七猴子没有说话,他不顾礼仪凑到那女人跟前,趁着或明或暗的月光,打量了这个女人几眼,觉得她还是有几分姿色的,接着便又看了她几眼……
那女人以为周七猴子看上了她,便柔声说道:“大爷,我比大十几岁,可我不丑,你就开开恩把我收下当奴婢,早晚照顾我一回就行了,等俺生了个男花女朵,也好终身有靠啊!”
等那婊子絮叨完了,周七猴子冷笑道:“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还想生孩子?谁不知道你这些烟花女子,为了怕肚大腰粗(怀孕)要么是喝了桐油,要么是吃了轻粉(铅的氧化物,一味中药),上哪里还能下窝子?”
经周七猴子这一说,那女人登时就像是吃了哑巴药,站在那里低头不语了。
此刻,周七猴子面对着这个青楼女子,倒觉得她怪可怜的,于是便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了想,然后说道:“你既然是要过日子,你看这样行不?”
那女人听了,连忙说道:“大爷,那你说,我都听你的!”
周七猴子慢慢地说道:“俺庄上有个肉头户,他好女人,像你这样的女人,他保管能看中,我把你送到那里,你就在他家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再找个郎中调理调理,说不定还真能生个一男半女呢,这岂不是后半生有靠?”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把那个面具吹得老远,那个女人赶忙要去拾,周七猴子赶上前一脚给踩扁了,生气地说道:“你要这个劳什子,还要去骗人吓人?”
那女人看着周七猴子,低声说道:“大爷,俺是怕你说的不实在呢。”
周七猴子没做正面回答,只是问道:“有个人,你知道吗?”
那女人听了,说道:“有名的如雷贯耳,无名的半字不晓。大爷,你说吧。”
周七猴子道:“有个周……你知道不?”
那女人摇了摇头,说道:“你只说了个姓,这姓周的铺天盖地,我上哪里知道他是哪个呀?”
周七猴子“噢”了一声,接着说道:“那,周七猴子你该知道吧?”
那女人听了,没做立即回答,虽然光线暗淡,可还是对着面前的这个人看了看,然后说道:“大爷,他,俺知道。”停了停,见周七猴子没言语,接着说道,“俺听说那可是个大好人,还是个举人爷!”
周七猴子笑道:“我替他感谢你,你没有说他的什么坏话。”
那女人诧异道:“难道,大爷你也认得他?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呀?”
周七猴子说道:“不要问他是哪里人,”挺了挺身子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女人听了,连忙又跪了下去,朝着周七猴子磕了个头,爬起来说道:“大爷,你是个好人,俺听你的!”
周七猴子正色道:“你听我的,我还对你不放心呢!”他看着那女人道,“到了那个人的家,我得先把你的底细对那个肉头说说,叫他长个心眼,防备着你,免得你又裹挟人家的财物跑了,叫人家埋怨我!”
那女人叹了口气道:“大爷,你这是沙窝里打墙,连个鳖爬的路都没有了。可话说又回来,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人,俺还能再胡来吗?”
周七猴子摇摇头道:“常言道,刀药虽效,不割为妙。还有,‘强盗无情,妓女无义’谁不知道啊!”
那女人笑道:“大爷,要是那样,你可算是把我给拴在那里啦。”
周七猴子没再说些什么,只是一打手势,又叫那女人上了驴背。
天明时,回到了赵庄,周七猴子还真地把这个装吊死鬼的婊子送到了张肉头的家里。张肉头一看见这个女人,打心眼里觉得她比自己的那个又老又丑的老婆不知道要强多少倍,是白捡了一个大美人。那光景宛如屎壳郎遇到了一摊牛粪,他那两只贪婪的小眼直笑得成了两条高低不等长短不齐的细缝了。面对着周七猴子,他向这位恩公又是作揖又是拱手,就是不提用东西来表示感谢,用酒席来联络友谊……他色迷迷地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真有些欲火难耐,便不顾体统对那个女人动起手脚起来……
周七猴子看不下去了,骂道:“老头,你是狗是吧?狗犯秧子不知道避人!”又把张肉头叫到了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一开始,张肉头还以为是向他要钱要物,退退缩缩的不敢说话,但碍于情面,只得是捏巴球干(邳方言,意勉勉强强)地跟着周七猴子来到了大门外的一棵老柳树下。在那里,婊子小白听不见他两人说了些什么……
等周七猴子和张肉头又出现在小白面前时,这个久闯江湖的烟花女人,便立即悟到周七猴子和张肉头说话的内容了,那一定是原先说对她不放心的那些话语,她心里未免就有些不悦乎了,但转念一想,人家不是给自己找了个下半生有靠的人家吗?所以又有些感恩的心情了,但她觉得还是有话要说,因而当周举人出了门要走时,她也不说脚小路难行了,就抬腿向前快走了几步,还喊了一声:“大爷,请留步!”
周七猴子正要上驴,一听那婊子叫他,就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婊子小白瞟了一眼周七猴子,嗔道:“你把我钉在这里了,”她看了看张肉头,说道:“还不知道……”她没有说下去。
周七猴子一看,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笑着向张肉头道:“老头,我给你找来了个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你可不能亏待了她!”他看了看那女人,又说道,“你在这里好生地过日子,我一早一晚地来看你!”说罢,向张肉头一拱手,上了驴,扬长去了。
张家疃有对父子俩,老少都是阴阳先生,父亲叫张铁嘴,儿子叫张铜嘴。当爹的开口便是子丑寅卯,闭口就是甲乙丙丁,动辄是阴阳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儿子虽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倒也是子午卯酉为口头禅,阴阳风水是家传……爷儿俩凭着谎言和巧说,成天介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要钱要物,是手里提着怀里揣着,其所作所为叫正道人为之不屑,令一般人艳羡不已。
对于这父子俩的所作所为,周七猴子早就是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常寻思着找个机会,来揭穿他们!
也算是凑巧,今年的八月十五之后,表嫂子要踩(定)新宅基盖新房。当然也得打好酒买好菜,请阴阳先生张铁嘴来给看风水。谁知道,老的出远门了,于是就把他的儿子张铜嘴给请来了。
表嫂叫周七猴子去她家帮忙兼陪客,还跟着那个张铜嘴打下旗(当助手)。只见那位先生又是摆罗盘,又是东瞅西瞄,嘴里还念念有词……经过老大时光倒腾后,他终于选中了庄东头表嫂家的那块白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