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者奢求者心里永不会平和宁静。
广林了一在扒了半袋子盐之后,还装做好人似的,向在场的人说道:“这小周七的盐归我了,他的那份汤钱,我给垫了!”
虽说是那半袋子盐叫他给讹走了,可周七猴子还是那样的平静,心里话:“我叫你怎么吃的就怎么给吐出来!”
第二天,天更冷了,西北风刮得呼呼地响,路上行人都是缩着头弓着腰,只有这几个推盐的是单裤单褂,在寒风中艰难地向前移动着……
风是雪的雷,西北风在呼呼地刮个不停,天上彤云密布,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地飘下一场大雪来……那雪花如鹅毛,似杨花,铺天盖地,叫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没办法,这几个推盐的就提前住了店。起先那小车就像是火炉,一推起来,就浑身是汗。可这一停下来,人可就打活擞(发抖)了,周七猴子一看那几个人都嘘(shi一声)嘘哈哈地进了屋,就向店家借来了一把快斧头,来到了他的盐车跟前,先是把车上的盐袋子唏哩呼哧地掀了下来,接着便手执斧头噼里啪啦地把那辆宏车子给劈得个七零八落,随后,就把那些木柴抱进屋里堆在了屋当央,又到店家那里找来了火种。没多会,那星星之火就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寒冷的冬天一见有火,那可是个大福气。广林了一那伙人也不等人去邀请,就立即围了过来,又是烤手,又是暖脚,有的还把被雪淋湿了的衣裳脱下来烘烤……
广林了一一边烤火,一边假惺惺地对周七猴子说:“好小子,把车子劈了,你也不可惜!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块推盐的料,还是回家抱孩子去吧,省得挨这个蒲种(邳方言,意又憨又愣无用之人)累!”
周七猴子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搭理他。
谁知道,当店家路过门口时,看见屋里咕嘟嘟地往外冒烟,还以为是失了火,就冒着烟进了屋。当他问木材的来源时,广林了一就把周七猴子劈车烤火的事给他说了。店家直夸这个小伙子是好人,并且还担心这没了车子,怎么推盐?再一看那几个伙计,有的烤得已是解开了怀;有的是烤脊梁,烤屁股;还有的是对着火抓痒痒,逮虱子……这些人因为沾了周七猴子的光,自然也都哼哼唧唧地夸他是个好人……
等那摊木柴烤得所剩无多趁店家还在场时,周七猴子就一本正经地发话了:“三叔二大爷,都听着……”
广林了一还没等他往下说,便讨好地说道:“小周七,有话你就说,没有不好的!”
一见他入了套,周七猴子就对他笑了笑,然后说道:“这火是我生的吧?”
广林了一边附和道:“听你说的,哪还有假?”
周七猴子又顺势问道:“恁都烤得怎么样了?”
一个姓孙的伙计说道:“那真是好娘大好,好极了,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周七猴子站了起来“嘿嘿”地笑道:“那,恁几个人也得配份子!”
这句话刚出口,在场烤火的那几个人都直了眼,就数那个王广林了一喊得最凶,他站起来恶狠狠指责周七猴子,骂他,还要揍他!
到这时,周七猴子也不是饶人的茬了,他指着王广林了一那伙人向店主说道:“掌柜的,你是个明白人,你给评评理,主持个公道!”
店家看了看那几个人,然后说道:“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周七猴子看了看店主,又看了看那几个人,接着就把事情的起因一字一句地说了:“在那天住店时,我喝了他几个剩下的面条汤,非叫我赔钱不行;而今,我把车子劈了给他这些人烤火。”又指着那个广林了一说道,“他还把我的盐扒了半袋子,作为抵账!如今,几个人烤了我的火,掌柜的,你说这些人不该配份子吗?”
店家听了,看了一眼那个广林了一,又看了看那几个人,然后说道:“老驴蒯痒,一来一往,恁几位就该配份子。”又缓和了语气,说道,“我这可是一碗水端平呀!”
周七猴子在一旁用佩服的语气说道:“掌柜的,你可是个懂理的人,”看着他问道,“掌柜的,这里到县衙门有多远?”又看着那几个人,说道,“不行,咱就去打官司!”他又指着那几个人道,“就是不打官司,我也和恁拼了,好狗咬不过急狗,恁都好生地想想!”
这时,店家又打圆场了,他说:“恁看这样行吧?”他看没人应号(吱声),就接着说了下去,“依我看,恁几位就破个小财,给这个小伙计凑钱买辆车子吧,毕竟,恁都是一路的,一船过河都是有缘分的呢,这亏众不亏一,都能拿得起。”
周七猴子是没有插话,只等着大有利时再出兵。他大睁着眼看着那个王广林了一……
王广林了一的那几个伙计也都是看着这个麻子,那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王广林了一在沉吟了一阵子之后,好像是下了决心,他看着他的那些伙计道:“别都跟鳖瞅蛋(据说,鳖不孵化蛋,把蛋下在沙窝里靠日光加温,公母鳖轮番在一旁守护着,瞅着,直到鳖眼里滴血时,那小鳖也就破壳而出了)似的,咱就配钱给他买一辆新车子,省得麦糠擦腚,找不利索!”
就这样,那几个人还真的给周七猴子买了一辆新宏车子!话又说回来,他要是亮出了举人身份,还不得吓死这些人?可他没有,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推盐的!
人世间,要是形容哪个肉头的刻薄时,总爱用为富不仁来说他。说实在的,这还是高抬了他,原因是有些财主是贪得无厌,除了恨不得世间一切财富在一夜之间都飞到他家外,还千方百计地敛财,搜肝枯肠地盘剥穷人。孙家屯的孙宝珍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别看他是笑眯眯地说话,乐呵呵地看人,可却是个表面忠厚内藏奸诈的家伙,他随时随地地算计人,要是一天不占便宜,晚上就睡不着觉。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是“笑面虎”或是“老狐狸”。
对于这种人,周七猴子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总想找个时机叫他吃点亏,治治他的饕餮之病。
周七猴子这趟推盐回来,是挣了一些钱,可也把他累得是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爱妻王桂馨对他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在歇息了几天之后,周员外才告诉他:“你没在家时,孙家屯的那个孙宝珍请你给他写个状子,你看哪天得闲,就哪天去看看,可有一条,他要是害人,就不给他写!”
周七猴子向来对父亲的教导恪遵不渝,就在一个严冬上午,动身前往孙家屯。那天,凛冽的西北风刮得人脸生疼,头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路上的积雪有半尺多厚。他骑着小毛驴走在路上,那驴蹄子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雪窟窿,是比平时登山走得还慢……等快到孙家屯时,那惨白的太阳已是大晌午西了。他本来不太饿,但为了做事,就在路旁的一个小饭铺里喝了两碗羊肉汤,还又喝了半斤老烧酒。这些物事一下了肚,除了壮了胆量外,那老烧酒还后来劲,还没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觉得浑身起热,心里发燥,于是他就脱去了皮袄和长衫,这样,便只剩下了贴身的单衣,接着就用束腰带把那些衣物捆好,交给了饭铺老板代为保存。然后就又骑着毛驴,不顾身后人的如何地指点,如何的说他是喝醉了,如何说他是个不知冷暖的痰迷(邳方言,意精神病),就扬起了小鞭子抽打着他的这个青卫(毛驴),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不远的孙宝珍家走去……
到了孙宝珍门前,一黑一黄两条恶犬毫不客气地向周七猴子扑来,他下了坐骑,抡起小鞭子,对准那两个圆毛畜生,是不偏不倚地各惩罚了一鞭子,打得这两个好仗人势的狗儿嗷嗷地直叫唤,躲在了那个大草垛边呻吟着,是再也不敢上前为主人效忠而逞凶施威了。
门里的人可能是听见了狗的呜咽声,便开了那两扇红漆大门。周七猴子一看,伸头出来看动静者,正是那个臭名远播的笑面虎、老狐狸孙宝珍。他故意拉出全神贯注防备狗咬的架势,就没有看这个一身铜臭的厌物。孙宝珍倒是看见了他,可能是见来人那身打扮一眼没认出来的缘故,就喝住了狗,走上前看了看他,在看清了来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周七猴子之后,便不由得是倒退了两步,紧接着又走上前,对他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周七猴子只得忙不迭地予以还礼……
孙宝珍面对着周七猴子感慨道:“周公子,你可真守信用,寒冷石哇的(邳方言,意天气很冷)从老远赶来,着实叫孙某感动不已!”忽然他又作惊讶状,问道,“周公子,你如此光景,是路上招相(邳方言,意贼人,强盗)了是吧?”
周七猴子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没有呀!”看着他说道,“快到府上叙话,写完了状子,我还有事要办呢!”
他随着孙宝珍进了门,扑入眼帘里的都是些富家的气象。憎人及物,周七猴子自然是无心观看孙家的阔绰,是边走边思忖着心事……。在孙宝珍的客屋里,他问明了事由,便三下两下地把状子给写好了,所用之语言是笼统平平,管他输赢去了!这些没廉耻的老财,打官司无非是争财争人争土地,全都是狗咬狗两嘴毛!
一见给写好了状子,孙宝珍就叫周七猴子念给他听,他在连连称“是”之后,又摇了摇头,他说这状子上的话句没力气。
周七猴子就告诉他,这叫作有理莫高声。还有,打官司光有理还不行,还得花钱,难道你就忘了“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句话吗?
孙宝珍听了是连连点头道:“公子说得是,公子说得是!”
周七猴子在招待他的酒席上,又喝了几杯,这就使得身上更加燥热了,于是便把小褂的纽扣逐个儿地解开,露出了心坎(胸口)。他的这些举动就更使得那个笑面虎惊讶不止,原因为:外面是冰天雪地,寒气阵阵入侵,孙宝珍虽是衣轻裘烤手炉,可还是缩头顿足地连连喊冷,而周七猴子却是敞怀露胸谈笑自若……
周七猴子一见孙宝珍那瑟缩相,便笑道:“孙先生,你大概是猫托生的吧?”
孙宝珍看着周举人,莫名其妙地问道:“周公子,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