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字典里,就是查不到良心和道德这两个语汇。
周七猴子笑道:“此为高妙之举,晚生敢不从命?”他看着牛主考说道,“那就请大人出题吧!”
牛主考说道:“那咱就以‘一个、两个、一色,不知’样式一贯到底如何?”
刘知县和周七猴子几乎是一齐点了点头。于是牛主考就依照他所说的样式作了一首诗,诗曰:“一个出字两座山,一色同样锡与铅。不知哪座山出锡,不知哪座山出铅。”
这个牛大主考的诗得到了刘知县和周七猴子的一致喝彩,三个人都各自痛饮了一杯。因为刘知县是东道主,那第二个作诗的他就责无旁贷了,于是他就吟道:“一个朋字两个月,一色两样霜和雪。不知那个月下霜,不知哪个月下雪。”
刘知县的诗也是得到了好评,三个人共同举杯相互祝愿……
不用说,那最后一个自然是周七猴子了,他想:“听说,你刘知县的官声不好,是个徇私枉法的贪官污吏;你牛主考借手中的权柄私卖功名,这同卖官鬻爵没有什么两样。还有,你俩那挺腰凹肚的傲慢相,就叫人望而生厌,北京的那个主考我都敢骂,敢奚落,你这个乡试主考还算得了什么?今天是个好时机,我非骂你这两个老王八不可,也好为天下士人出出气!”于是他也吟道:“一个爻字两个叉,一色两样你与他。不知哪个叉乌龟,不知哪个叉王八。”
这周七猴子一诗既出,那两个达官贵人听了很是不自在,要知道,两个都为聪明人,还能解不出来?他们对望了一下,先是“啊”了一声,又干笑了几声,然后牛主考便有气无力地说:“好,好。”
可那个刘知县却是木着脸一言不发。
周七猴子虽是出了气,可却由此埋下了隐患,后来丢官罢职,还就与这两人有关,那是后话。
诗作过了,刘知县担心不愉悦的心情笼会罩着牛主考,因而就一改喝酒的方式,他说:“这诗作的都不错。下面,咱就换一个方式,那就是每次讲一个掌故,讲不出来的,罚酒一杯。”他看了看牛周二人,然后问道:“二位以为如何?”
一听此言,周七猴子心里暗暗喜欢:“这个可是我的拿手戏,在进京赶考时还大显了身手呢!”于是他就深深地点了点头。
不用问,那牛大主考也是随之表示颔首。
一见牛周二人没有异议,刘知县便说道:“那我就献丑了,这叫做为君先驱。”随之,他就讲了个山西洪洞县读作“洪铜县”的来历:山西人把“洞”字音的字都读作“铜”字音,如把山洞说成“山铜”,于是乎,洪洞县就成了“洪铜县”了。
牛主考和周七猴子听了,是同时点头。牛主考道:“有意思,以前,我是闻所未闻,听所未听,这回是增了新知。”
周七猴子说道:“其实呢,这就是字的异读,如南方有个地名叫番禺,前一个字是昭君和番的番,后一个字是愚公的愚字去了下面的心字,这个地名应读作“潘禺”。至于何种缘故,晚生尚不明白,有待二位老前辈赐教!”接着,他就讲了一个“明帝捆蹄”的来历:宿迁县有个刘马庄,听不清的叫它为“牛马庄”。这儿有一特产叫猪捆蹄。就是把猪蹄子掏空,内中填入了调制好的碎肉,随后捆扎蒸熟而成,是肥而不腻,香嫩可口,为地方上一大名菜。后来到了明太祖朱元璋那里,他也觉得味道极致,可却以为猪捆蹄三字不雅,且与国姓朱相同音,于是便赐名为“明帝捆蹄”。
周七猴子的掌故说完了,刘知县向牛主考说道:“咱以前是光知道吃,然就不知道个中的趣味,可谓是孤陋寡闻。”
牛主考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他用筷子指了指餐桌上的那道菜说道:“这就是明帝捆蹄,请品尝!”
第三个讲掌故的是牛主考,他讲的是泰山舍身崖的来历:有些笃信佛教的居士,处处以慈善为本,简直是到了走火入魔如醉如痴的地步。按理,慈善是一种美德懿行,可这些人所行的是一种愚慈:夏秋之际,人大都不出门不上山,这些居士忧虑蚊子没血可喝,就把自己用绳子拴着腰,绳子的另一端就拴在牢靠的树木或大石头上,之后,就将身躯坠下了山涧,以自身饲蚊。如是硬跳下去摔死了,那蚊子就无血可喝了。更有的担心寒冬腊月老虎找不到食吃,这种人就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舍身饲虎,后人便把泰山那个山崖叫作“舍身崖”。
牛主考所讲的掌故涉及到生命的陨灭,故而刘知县和周七猴子听了,都唏嘘不已。三个人讲了三个掌故,还都为稀奇有趣,那自然是都没有去喝罚酒,而是一连喝了三大杯,互相祝贺,彼此捧场。当喝到酒酣耳热时,周七猴子提议以“三字同音、三字同头”作四句诗为酒令,凡不愿作者罚酒两杯。刘知县和牛主考欣然点头,但要周七猴子先作。周七猴子因为是首发起者,就没作多大的推辞,成了始作俑者,他数落道:三字同旁江海胡,三字同头大丈夫。能走江海湖,方为大丈夫。
一看眼前的这个年幼人依照圈定式样说出了酒令,那刘知县和牛主考心里就都着了忙,也就忽略了对周七猴子的恭维。这两个自以为是久看《说文解字》常翻辞书的资深学究,一时都傻了眼,缄了口。不管是如何搜肝抠肠如何冥思苦想,可就是找不出能够为他们当差服役的文字来,没办法,只能以甘心受罚来作结:不用指派,就都端起酒杯一连喝了两大杯……
坐在一旁的周七猴子为他俩解嘲道:“二位老前辈如此不肯赐教,那晚生可就失去学习之机遇也!”
这句酸巴溜溜的话语,直把牛刘二人说得是满面羞惭,只恨自己平时留心不多,而受这个狷狂后生的嘲讽和奚落,到此时才知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和“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真谛了。由于喝酒时出现了尴尬局面,所以之后就再没有什么新的酒令,只是在又喝了几杯哑巴酒之后,便散了席。彼此又是一番虚客套,一番伪和气……牛主考和周七猴子在向主人致谢之后,就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揖别回家了。
年少气盛的才子周七猴子,今天是志得意满,很是自在。此刻,他骑在驴背上优哉游哉,境由心造,情之所至,他文思大发,就信口作起了诗来:“牛主考,刘知县,不连酒令,默无言,真是丢脸面!”说罢,便仰天大笑了好几番。
究其实,周七猴子是只顾眼前,图个嘴快活心快活,可就没想到这又是给自己埋下了隐患的种子,因为他是个初生犊儿,还不晓得世道艰难人心惟危!
就在周嘉衸周七猴子进京赶考的一前一后的两个月,他的家乡邳州,入秋以来,方圆百把里是很少下雨,就是一早一晚地下了,那也是小孩子的眼泪,湿不了地皮。所种下的大麦小麦出得是如秃子头上的毛发,这几根那几根地。这就急坏了那些朴讷的庄户人,便按旧传统老习惯,开始了求神祈雨的活动。周七猴子所居的赵庄当然也不例外,就在庄东头搭了个台子,请庄里那个诨名叫做“二甩子”的来操办,这个好吃浮食的东西可就扎煞(音,邳方言,意爆发或红火)起来了,要的是显能耐,图的是中饱私囊……那天,正在热闹时,从北边“吱吱纽纽”地来了两辆推窑货(泥瓦罐盆)的宏车子,一见有人打神求雨,就扎下车子到一旁看景去了,这用他们的话来说,权当是歇歇。
这时,就听见台上法师在高喊:“诸神听令,东海龙王敖广带着和风细雨,立时就到!四方大道打扫干净,车辆行人一律回避!”
再看那几个打神的,听了命令后,就立即奔向了各条道路上去了。二甩子来到了那两辆窑货车前,先后抬起那两条狗腿,便把车子左一脚右一腿地给踢倒了,那两辆车上的瓦罐泥盆全都“稀里哗啦”地打碎了。等那两个推窑货的看景回来,一见这般模样,就都趴在那倒了的车上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能听见他俩所哭的内容:“……这可是俺一家人的依靠,这可,这可怎么了,天哪……”
也是该巧,这些还都叫在这里看景的周七猴子看见了,他走到近前,看了看那满地的瓦砾,听了听那推车人的哭声,顿时,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满腔的热血在往上翻,随之把长衫一脱,向那两个哭得正酣的人说道:“都不要哭了,给我等着!”说着,就夺下了身边那个打神人手里的钢鞭,迈开了大步来到了那个求雨的高台前,用手分开了众人,上了神台,把法师推到了一边,随即又爬上了中间的那个供奉神灵的八仙桌子,站在上面厉声喊道:“我本玉皇大帝,前来为民降雨,各路神祇,快来见驾!”
台上几个打神的一听,全都被吓住了,内中一个胆大的颤声问道:“这不是周相公吗?怎么……”
周七猴子又一声断喝:“少废话,诸神快快听令!”
那几个扮演打神者,赶忙跑去跪在地上听后差遣……只见周七猴子把那根钢鞭插进烧得正旺的檀香炉里,等烧到上了红意思(样调),就拽了出来。他下了桌子,把那钢鞭往地上一放,全然不顾法师的劝阻,大声说道:“此乃火烧腾云鞭,都给我到上面站一站,好飞到东海去迎接东海龙王敖广前来行雨!”
那些打神的听了,连忙答应个“是!”,可就是没有去站的。因为这些人头上都是戴着用鲜柳条编成的求雨帽,脚上也都没有穿着鞋子,是个个赤着脚丫把子,你想,他们哪个敢冒险去站?
见此光景,周七猴子便厉声喝道:“快,不得有误!”
二甩子一见周七猴子真的叫他们这些去站那根热钢鞭,他被吓得不敢言语,连忙躲到了那几个同伴的后面……
周七猴子岂能放过他?便拾起那根钢鞭,走到二甩子跟前,啪啪地狠打了他两下,喝道:“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那二甩子被打得龇牙咧嘴,疼得下巴颏子都歪到人家地里去了,是一个劲地“哎哟哎哟“地叫喊不止……
周七猴子正颜厉色地说道:“求雨如救火,我看那个敢抗命不遵!”
那二甩子可能是被打得疼急了,便一下子蹿了出来,他指着周七猴子喊道:“周举人,周贡士,周七猴子,你还玩真的是吧?”
周七猴子瞪着眼说道:“我知道这是假的!”指着二甩子怒道,“你那也是假的,还把人家的窑货车子给打翻了,快赔人家的,要不然,我就到官府告你!”
一听说要告他,二甩子登时就瓤(软)了,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周七猴子的笔杆子厉害?没办法,他就只得乖乖地赔了那两车窑货的钱。因为二甩子人品差,还又没有人缘,人们一见他破了财,是皆大欢喜,说他活该!到这时候,那求雨打神的事,也只好就此作罢了。
运河边有个黄家圩子,是个按日子逢集的大庄,庄里有一条整齐的街道,街两旁有各种大小字号,其中有个叫作“固祥”的铁号,在街南头路东旁。这天是初五,黄家圩子逢大集。周七猴子在家里呆久了,便去赶集散心。因为已是秋冬之交,十多里的路就是步行也不觉得热。他一路上走着看着,没用多久,就到了集上。当他来到了街北头时,太阳已是大东南晌了,远路来赶集的人,早已是把摊子出好了。他放眼看去,是市场繁荣,秩序安宁,就信步浏览着市容……当他走到大约是一半街道时,只见固祥铁号门前围了一群人,听见有人在大喊大叫,周七猴子是个好看热闹的人,还又好管闲事,于是就走了过去。只见那人圈子里的地方也不大,内中有两个人在“表演”:一个满脸横肉梳着猪尾巴辫子的男人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个中年男人在咋呼。那个中年男人是一脸的惶恐,在可怜兮兮地向一脸横肉分辩着,在小心翼翼地赔不是……听了一阵子,看了一会儿,周七猴子终于弄明白了:那个一脸横肉是孙家庄的财主,叫孙压光,那个赔小心的是铁货店里的老板,叫沈小全。原因是上集孙压光在这里买了一张八印锅(一般说来,较大的锅是照锅上印的多少来定大小论价钱;小锅是论张的,张愈多,锅愈大,价就愈高),回到家里一试,紧忙烧不开,嫌锅慢,说它是木锅,就把锅带来了,一气之下,还当着沈小全的面给摔了。沈小全先是据理力争,后来还是妥协了,因为生意人最怕有人来找事,坏了他的门面。可那孙压光还是得寸进尺,除了免费换锅外,还要再多拿一口锅不给钱,这才发生了争吵,如果不是看景的人从中相劝,那孙压光非用老拳说话不可!
周七猴子得知了事情的缘由,出于同情沈小全的心理,他便用好言极力相劝那个好老孙压光……最后,那个孙压光还是叫人顶走了沈小全两口八印锅,当然是分文未给!
望着孙压光远去的背影,沈小全破口大骂:“孬种,贼种,占我的便宜,你吃老天的亏!”
周七猴子劝道:“算啦,算啦,甭人前不战背后兴兵啦!”说罢,就把沈小全给拉到了店里,看了看外面,然后低声说道,“别发急,我会把老本给要回来,还得叫他加倍奉还才行!”
沈小全看着他,将信将疑地说道:“这,能吗?你是哪位?”
周七猴子笑道:“别管我是谁,我说话算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又过了几个集,也就是十拉天的光景。周七猴子乔装打扮成一个道士,叫人家认不出他是周嘉衸了。就在街南头租了个铺面,每集都在那里卖“神锅”。他这锅还真是神:没见烧火,那菜就炒好了,那饭就做熟了。每集都围了好多人在看景在看热闹,人人啧啧称赞,个个声声说奇……就这样,周七猴子一连赶了三四个集,每次都是观者如墙堵,评者称奇妙。当有人要高价收买的时候,都被他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给婉辞了。日子久了,时间长了,这十里八乡人大都知道黄家圩子有个烧神锅的道士,还都是放油加醋添枝加叶,说得是神乎其神,灵而又灵!
不用说,这消息也自然就震动了孙压光的耳膜,他想:“我要是有这个神锅,省柴省草不说,还能抬高身价,巧许(邳方言,意也许,说不定)还能像戏园子那样,卖票挣钱呢!”他越想越滋润,越想越得意,便在黄家圩又逢集那天起了个大早,骑着家里的那头黑叫驴赶到了集上,径直来到了周七猴子那个铺位前。这时,来看景的人还不多,周七猴子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一脸横肉的家伙,但他不动声色。那孙压光却没看出这个道士的原形,便对那神锅进行了考察:这锅是支在一个不大的草棚下,他看看锅这边,又看看锅那边,发觉这神锅没有门,就向那道士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