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为钱,为色,为利,为气,为名。
县令周嘉衸下了公案,审视着那头牛,只见它低垂着头,两个耳根还冒着血。他点了点头,而后回到了公案,问明了相关的情况:报案人叫褚大牛,张家庄人。之后,便向褚大牛表示:五日后破案!
那褚大牛前脚刚离开了衙门,后脚就来了两个争窖藏的男人来打官司。年岁大的四十多岁,一脸的狡黠相;年幼的二十多岁,相貌平平。两人系叔侄关系,都姓李,叔叫李盈,侄子叫李志。案情是这样的:李盈因家中房屋坍塌得重新建房,就先借居在侄子李志家里。后来,在一次挖庭院种菜时,无意间挖出了一坛子铜钱。侄子知道了,就说这是他父亲早年所埋之钱,理应归他所有。当叔的李盈当然是不肯相让,这才对簿公堂,请老爷明断。
县令周七猴子先是问李志道:“你父亲藏钱多久了?”
李志答道:“回老爷,有四十年了。”
周知县又问道:“那你叔父借你家宅第居住有多长时间了?”
李志答道:“二十年了。”
周知县点了点头,然后就叫把那些钱呈了上来,他看了一阵子,想了想,随后便问李盈道:“而今官府所铸的钱,不到五六年,就可在天下流通了,你看这些钱的年号,都为你在未贮藏前之几十年所铸,你为何硬说是你的?”
周知县的一番话。说得那李盈无言可对,面红耳赤,当堂之上就向侄子认了错,又向老爷不住地磕头,请求宽恕。
县令周嘉衸缓颜训诫道:“一个人若是见利忘义,则无良心可言。无良心之人存世,即可悲可危矣!”
一见周七猴子断得明明白白,判得公公道道,叔侄二人便重归于好,对县官老爷是一再磕头谢恩,然后就出门去了。
有道是新官旧衙役。那些三班衙役一见新来的知县大人断案如神且又平易近人,心中就不由得暗暗平添了几分敬畏几分佩服。
第二天早晨,在点过卯之后,知县周七猴子就带着众衙役,按照报案人褚大牛所说的住址,很快地找到了那个张家庄。这是个弹丸大的小庄,在初冬的晨阳照耀下,显示出它那简陋孤单的轮廓。此时,褚大牛正在村头地里料理农务,一见周知县亲自带人下来,便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县官老爷说是五天后破案的。他连忙走上前,就要磕头……周知县叫人把他拉了起来。随后他便把衙役兵分两路:一部分挨家挨户地去召集人,男女老少一个不落;一部分随他到庄外那个打谷场上去破案。由于庄小人少,没多久,人们就都来到了那个打谷场上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自然这里也有地保,这个“土地爷”,很及时地为周老爷备下了公案。在升堂之后,周知县撂眼(邳方言,意放眼相看)打量了猬集在打谷场上的人,见他们:贼目鼠眼者有之,安敦祥和者有之,坦坦然然者有之,局局促促者有之……接着,他就开始了问案:先是叫衙役把所有的人排成数行,然后命褚大牛牵着他那头没有双耳的大黄牛,逐行逐人地走过……那些朴讷的庄户人是没见过如此破案的,更是没有见过如此年幼的老爷。尽管如此,他们心里都嘀咕着:唯恐县太爷断案不明把自己当作割牛耳的给抓走,倘若如此,那可比害眼厉害!就在这时,褚大牛牵着那头没有双耳的牛,在衙役张千李万的跟从下,慢慢地走,消停地看,他们走过一行又一行,经过了一人又一人,一直走到最后一行的那几个排在前边的人,那牛还是没有动静……周七猴子心里有点不踏实了:“难道这割牛耳的人不是本庄上的吗?还是这个歹徒闻风而逃的?前者暂无结论,可后者,我是临时才决定到这里来的呀,众衙役不能分身,就是想通风报信,也难办到啊!”就在他坐在公案上推测的时候,忽听“哗啦”一声链子响,张千李万锁住了一个人,他叫张全波。原来是那头牛来到他身边时,哞哞直叫唤……无疑的,他就是手刃牛耳的那个凶手!
没用大刑伺候,仅是几声严厉喝问,那小子便道出了作案的动机:因为那天他去撒药去毒人家的鸡狗,被褚大牛看见了。他怕人家坏他的事,就在当天夜里翻墙踰垣,割了褚家那头大黄牛的双耳,妄图以此来吓唬对方,叫人家不要泄露他的丑事!到此时,真相终于大白于村民,凡是在场人,无不拍手叫好!或说:“周老爷神明果断!”或说:“老爷为本庄人还了清白!”云云。
周七猴子看见有人在说话,虽是听不清,但他确信:那是老百姓在夸他!随后,他便当众打了张全波二十大板,并将要其带走收监,待审理之后,他日宣判。紧接着周知县又把褚大牛叫到了身边,询问他有何感受。
褚大牛当着张全波面向周知县说道:“说真的,俺也以为是他所为,可拿贼拿赃,俺可是没抓住人家的手脖啊!没想到,老爷你一审就灵,还真就是他!”他看着张全波道,“论起来,咱还是不远的亲戚呢,俺能堵你的财路吗?可你倒不是,你还真忍心这样对付我!”随之,他又大声说道,“看起来,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怕了就没事的,你愈是怕他,他就愈是以为你软弱可欺!”他的话说得在场人纷纷点头,都认为世道就是这个样。
就在周知县要打道回衙时,从打谷场外的那条大路上跑来了一个人,在他的身后还有五六个人,这些人押着两个人也向这边走了过来。前面跑着的那个人一边跑一边喊着:“老爷,老爷,你留步!”
周知县听见了,就示意众衙役暂且停了下来,他危坐公案后,在等着那伙人的到来……本庄地保刘平认得那个来人是大古庄的地保顾晓才,便走上前打招呼:“大哥,老爷正要回衙呢!”抬头看了看天道,“这天都快要晌午了,难道你还要招待老爷不成?”
顾晓才忙摆了摆手,正色说道:“甭胡扯,俺有正事要见老爷呢!”
还没等刘平还言,师爷赵狗屁便向顾晓才招了招手。顾晓才没有立即上前,他等后面的人全跟了上来之后,就把那一干人等带到了公案前。
赵狗屁问道:“你有什么事,快说,老爷还急等着回衙料理公务呢!”
顾晓才听了,这才跪下要向老爷禀告……
周知县制止道:“不必了,你就站着说吧!”
赵狗屁笑道:“看看,立而不跪,老爷拿你当有功名的看待呢!”
周知县瞪了赵狗屁一眼,而后向顾晓才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顾晓才朝上作了个揖道:“老爷,今夜里,我的一个更夫在打更时看见一个偷鸡贼,那贼人一见有人,便撒腿就跑,后被更夫追上了,那贼便反咬一口,说更夫是贼。就这样两人互不相让,都说对方为贼,这才来求老爷明断的。”
周知县问道:“那贼人是外庄的还不好认吗?”
顾晓才回道:“老爷,他也是本庄的人啊!”
周知县道:“按例打更报时都是两个人,那个更夫不能认证吗?”
顾晓才道:“回老爷,那个更夫跟那个小偷和这个更夫都是亲戚,不好说话啊!”
周知县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是,那还真是人鬼不分神妖难辨呢。”想了想喊道,“张千李万!”
张千李万应道:“小人在!”
周知县吩咐张千道:“你带着众弟兄把这打谷场围住,等着捉拿犯人!”看着张千道,“附耳过来。”
张千侧身过去,周知县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些什么,张千听了连连称“是!”
周知县看见众衙役把这个不大的打谷场围好之后,便吩咐顾晓才把那个更夫和被认为的小偷都给松了绑。两人一起跪下向周知县谢恩。周知县看着他二人说道:“不是放了你俩,本老爷是要叫你俩赛跑,看哪个跑在前面,老爷我自有说法。”又问道,“你二人的腿脚都没有毛病吧?”
那两人先是相互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然后都点了点头,那是说“没有毛病。”
周知县说道:“你俩一听我的惊堂木响,就奋力向前跑,跑到那棵大槐树时,再一直跑回来!”接着便叫他俩站齐了,随之就一拍惊堂木,那两人一听号令,便撒开两腿没命地向前奔跑……他俩跑到了场边的那棵大槐树,又绕了回来……是更夫第一个跑到了公案前。见此光景,周知县就一拍惊堂木!张千李万那些衙役便如狼似虎地奔到那个被认为是小偷的犯罪嫌疑人跟前,将他立时拿下。那人直叫“冤枉!”就是那些在场的百姓,也有向灯的,也有向火的,或是小惑不解,或是大惑不解……
周知县可能是看透了那些人的心理,于是就令衙役把那个小偷带到了公案前,周知县便高声说道:“都听着,小偷是跑不过捉拿他的人的,要不然,他就逃之夭夭了,如若不信,本县就当众审讯!”在三班衙役喊了堂威之后,还没等进行审讯,只一声惊堂木,那小偷便顺妥妥地招了供。这时,打谷场上人声又开始了鼎沸,嘈杂的语声中,突出了这样一个声音:“老爷青天!”
因为那个小偷没偷着什么物事,周七猴子便对他杖责三十大板,以戒下次!那小毛贼被打得皮开肉绽,苦苦哀求:“老爷,老爷,下次小的是再也不敢了!”
周知县在一个上午理完了两件案子后,就带着张全波回到了县衙。在吃饭时,赵狗屁心里想说件事,还又怕挨刺巴(邳方言,意批评,挖苦),不说吧,心里又怪纳闷,在思虑再三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周七猴子请教:“表哥,你今天破的那个割牛耳案,我也能破。”
周七猴子举箸正要夹菜,一听他表弟的话,就停住了筷子,歪着头问道:“哦,说说看,看对路不?”
赵狗屁看着周知县说道:“你不在大堂办案,而到事发庄上,是因为那不是偷牛案,而是挟嫌报复案。要不然,歹徒就把牛给牵走了,由此可以推测,那作案者乃本庄之人。还有,一般畜生凡是受人恩惠或戕害,只要是再见了那个人,必然是有所表现:或是感恩,或是惊恐,或是发怒,不一而足。那头牛被带到了仇家跟前,自然是表现异常,如此,这个案子就当然告破了。”他说完了,还又加上了一句,“表哥,你看是这样的不?”
周七猴子看着赵狗屁笑道:“你甭说,这天机还真叫你给识破了呢!”他大悟似地说道,“噢,知道了,这几天的藕菜都叫你给吃了,这才长了心眼的,对不?”
赵狗屁摇摇头,说道:“不是。”
周七猴子故作狐疑道:“要不然,那一定是像当年的朱牧童朱元璋那样,是夜梦五经得来的智慧吧?”
赵狗屁依然是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周七猴子佯作焦急地问道:“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啊?”
赵狗屁诡谲地笑道:“表哥,你可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啊,你怎么就忘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我这可都是跟你学的呀!”
周七猴子哈哈大笑起来,其夫人王桂馨也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好听,如风动银铃珠落玉盘一般……她笑够了,说道:“表弟,何时学会说话的呀?”
赵狗屁一本正地说道:“我要是不会说好话,那表嫂你就不管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