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多为抑豪强、剿土匪、为民兴利。这周知县周嘉衸是个疾恶如仇且又是足智多谋的人,不言而喻他也得烧这三把火,还得要烧得大,烧得旺。但因为镇县远离伏牛山,因而匪人较少。牢里虽是关了一大些歹徒,也只是些因为贫穷而不守道德的小偷小摸。加之这里的百姓相对地安宁,到任好几天也没有人来控告当地的土豪劣绅。为了树立自己的公正廉明的形象,他就努力烧好为民兴利除害这把大火。
这天上午,才一升堂,便有个乡绅赵二老爷赵钱孙送来一个偷牛贼。周七猴子周知县一看那贼人,原来是个文弱的书生,心中便暗暗思忖道:“人赃俱获,证据确凿,这书生能是贼人吗?内中定有蹊跷,我须细细相审,以免冤枉了好人,致使成了冤案!”想到这里,他便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的不法之徒,竟敢偷人耕牛,该当何罪!”
那偷牛贼姓唐,叫唐门龙,一见老爷审案,就朝上磕了一个头,低声说道:“老爷,小人实属冤枉,老爷,小人有苦难言!”
周知县听了,就缓和了语气问道:“尔有何苦有何冤枉冤屈,又为何偷牛?从实招来!”
唐门龙又朝上磕了个头,接着就诉开了他家的情况及偷牛的原因:他本为世家子,然近年来是连遭不测频遇不幸。父母相继病故,他成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家中又遭回禄(火灾),顷刻之间,家产荡然无存,真可谓是祸不单行!由此,他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那些往日的朋友见了他的身影,就如同躲避瘟神一般,是唯恐避之不及……为了生存,他就四处求借,八下告帮,然大都是无果而回。这天,他又空手而归,推开了柴门,迎接他的是家徒四壁。在连声呼唤之后,不见了他的老婆。他心中甚是凄惶,这不都是因为贫穷所致吗?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能养活,是枉托生了个男身……再一抬头,看见后墙上还有几行小字:
妾身命薄嫁寒夫,
吃穿日用样样无。
满室萧条冷落样,
不食黄连不知苦。
唐门龙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由得仰天长叹:“天哪,这都怪我命苦!”
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此刻,这位破大家少爷唐门龙,便忘了“君子固穷,小人穷则乱矣”的圣训,就在一个月黑之夜,踰垣翻墙到财主赵钱孙家去偷牛。一个文弱书生,且又衣食不周,还不谙为偷之道,能不被捉吗?
听完了唐门龙的作案自述,周知县便厉声喝道:“好一个唐门龙,尔妻出走,与偷牛何干?”
唐门龙道:”回老爷,都因为他临行前的那首诗,我是为穷所迫,才去做贼的啊!”说罢大哭不止……
周知县平淡地说道:“这个本县知道。”他借题发挥道,“其实这人的行善或作恶,只是一念之差,如果能秉持善念,那就应了孟夫子的那句话:‘人人皆可为尧舜’!”说到这里,他有心拯救这个可怜的书生,便向唐门龙说道,“话说回来,这能作诗的民女着实甚少,她姓啥名谁,娘家位于何方?”
唐门龙道:“回老爷,拙荆草姓朱,小字清雅。娘家在朱家屯,本为读书人子女。”
周知县听了,就命班头张千带着马快,依照唐门龙所说,到朱家屯火速去找民女朱清雅。一般说来,妇人在婆家惹闲气,大都是回娘家的,一来是那里曾是自己的大本营,二来也好于此消消气,叫懂理的男人前来赔礼道歉,并把她带回婆家。朱清雅出身书香,也定然会懂得这个道理,如此她也就回到了娘家。由于朱家屯离县城较近,故而没多久就把那个朱清雅用马给驮来了,张千叫她也跪在了堂上。
周知县双闪二目打量着这个朱女,见她虽是荆钗布裙,然清秀的面容中,仍不乏书卷之气和大家之风范,他缓缓地向朱女说道:“朱清雅,你身为读书人之女,应明理懂道才是,却不能守贫固穷而乱写歪诗讥笑夫君,致使他铤而走险,身陷囹圄。”接着,他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今日幸遇本县,本县念他初犯,尚体恤士人,汝可为他盗牛之事作诗赎罪,如若诗作上佳,即赏银两,如若欠佳,罪加连坐!”
唐妻朱清雅听了,没有谢恩,她跪在大堂之上,在略加思索之后,便说道:
“井水清清恨悠悠,
难洗今日满面羞。
奴在凡间非织女,
郎君为何学牵牛?”
那女子的话语虽是悱恻清低,但坐在公案上的周知县周大老爷因为有心于此,却为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听则已,一听则不由得大惊:真想不到一个贫寒的女子,竟有如此之才分!到此时,他只得履行诺言:就免去那唐门龙的罪过,只叫他向原告赵财主磕头赔礼,随后,还又赏了五两银两。唐氏夫妻感恩不已,就在大堂之上,行大礼,磕响头,感激涕零,称回去之后,定然是闭门思过,认真读书,不负老爷良苦之用心……
这周知县不是文人相轻之辈,更非嫉贤妒能之人。退堂后,他觉得还有事要办,就叫李万将那夫妻俩带到了一个客舍,请他们在这里暂住一宿。
回到后衙,在吃饭时,周知县对那个朱清雅的文才文采是赞美有加,并且还是多次申明屡屡强调。王桂馨听了,便不免觉得有些诧异,就瞪了她夫君一眼,笑道:“听你絮絮叨叨地,虽不是正德爷得遇了凤姐,倒也像王金龙看见了玉堂春,对吧?”
赵狗屁在一旁敲边鼓道:“可别忘了‘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啊。”
周七猴子正色道:“瞧你都说了些什么,也不扒着庙门往里看看,我是什么神?”
王桂馨笑道:“那好,明天,我就会会那个朱才女!”
第二天早饭后,王桂馨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房,命人到客舍里去把唐氏夫妻找来。不一会儿,那对贫贱夫妻便随着来人到了书房。双方在寒暄了几句之后,王桂馨就指着书案上的那块砚台向朱清雅说道:“请你以此物作诗一首,作得甚妙者,赏银二十两,这可是昨天的四倍。”
像这样的命题法,叫作“指物作诗立就”,非捷才而不可为之。再看那朱清雅,她看了看那块砚台,在稍加思索之后,便当即赋诗一首:
“巍巍端山一石头,
有情有缘伴王侯。
轻轻磨动沉香墨,
点点文光射斗牛。
只这四句诗,就使得周家夫人王桂馨不得不佩服,不得不夸奖,连忙叫丫鬟到私宅取来了二十两银子付给了唐氏夫妻。到此之际,这小两口,不但是没吃官司,还两天得了二十五两白花花的银子,这简直就像是叫花子磕倒了拾了块狗头金,自然也是对王夫人千声恩万声谢,临行时,夫妻俩又对王桂馨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就出门走了。
也是该巧,周七猴子的岳父,也就是王桂馨的天伦父。在周七猴子上任不久,今天便来探望了。他听了闺女的陈述后,也想见见这位民间才女,于是便在当天下午,使人请来了那对夫妻,这位王老太爷是个象棋爱好者,他指着早已摆好了的棋盘向朱清雅道:“请你以此赋诗一首吧!”
那朱清雅依然是先堵物后思索,即兴作诗,他说道:
“兵马车炮过鸿沟,
千军大败一局收。
孔明一步三条计,
胜似田丹火龙牛。”
一见民女朱清雅四句诗用了三个典故,还又切住象棋特征,不可谓之不高妙,王老太爷自然是慷慨解囊,就赏给了她十两银子。之后,在王老太爷、王桂馨和师爷赵狗屁的力荐下,周知县从县库里拨了一定数量的银子,来资助唐门龙闭门读书。其实周七猴子是已有此意,他叫他们在客舍里暂住一宿,就是这个意思。之后,私下里还又馈赠纹银三十两。这样一前一后,唐门龙就得了不少银两,柴米衣食有了保障。恰值那年府学开考,一举进学中了个黉门秀才,还是案首(第一名),若干年后又中了举人、进士,还做了地方官,那是后话,这都是周七猴子怜才识才的功德。
一连几天公案无事,也就是无人来打官司。其实这诉讼都是双方有了利害冲突才形成的,除了大案命案,明白人对于此,大都是找个德高望重的中间人从中调和,而使各自让步化干戈为玉帛,而使海阔天空双方握手言和,而使彼此充满了祥和,洋溢着温馨。可偏偏有人就是一毫不肯放松,巴掌的云能下簸箕大的雨,平时便无事找事,一旦扒拉出个鸡毛蒜皮,便以为是找到了一个土丘来哭眼泪了,于是就八下里找官亲,找靠山,把打官司看成了摇钱树,想通过打官司来攫取暴利,此为卑鄙阴险小人,无耻之尤!其不知,这打官司告状倒是肥丰了讼师和当官的,不怕你有钱!纵然你赢了,也是赢了官司输了钱,有道是“一场官司一场火,就是神仙也难躲”。可硬是有些人,是看不到这些,竟有些一母同胞兄弟,往往为一些芥蒂的小事,而全不念手足之情,为争夺半截砖,而打坏了一口大瓷缸!这不,周知县那天还就受理了一件胞兄弟因争些许宅基而兴讼的案件:
陈家庄有蒋忠仁蒋忠义弟兄俩,还都有一肚子墨水,还都中过进士当过地方官,还都卸任赋闲在家。按说,这对昆仲是有学问,有功名,还都为官执政过,断过狱理过案,按理该友爱相处相互体恤才是,可恰恰相反,这弟兄俩只为盖房时争那老宅基的半尺地面,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真不知道当初他们为官时是怎么办案的?是屡次到各级衙门去打官司。理案官不是看他俩身份非同一般而无法解决,就是接案者都是他弟兄俩的同年,因而才使得这个家包子官司久拖不决。这天,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经高人指点,弟兄俩就相约到县衙门来找周知县给理清案子了。
因为他俩都是致仕在家的官吏,周知县就在大堂一边给看了座,随后,就接了他们各自所写的状子。那状子中,无非是各论其理,互不相让。周知县在一连看了两遍之后,就拉笔判道:“兄弟同胞一母生,祖上遗业何须讼。一番相见一番老,能得几时为弟兄?下批道:只为半尺地而兄弟阋于墙,长城万里今犹在,何处去觅秦始皇!既名忠仁,乃仁而不仁;已叫忠义,义而不义,既非穷挣,更非饿吵,却煮豆燃豆萁,同室而操戈,全不念手足情谊,而令泉下老人为之悲戚!”随后,县太爷又当堂讲了一个故事:宋代,被称为福州“海滨四先生”之一的陈襄,自号“古灵先生”。他有一首劝化人的“田”字诗几百年来脍炙人口。诗曰:昔年田为富家足,今日田为累字头。拖下脚来为甲首,伸出头来不自由。田安心上长思想,田在心中虑垒愁。
沈忠仁沈忠义二人在先后看完批文判词之后,接着又听了周知县所言,感动之情溢于面容,乃于大堂之上,不顾体面而抱头痛哭……在深深地谢了周知县后,就手扯手回了家,从此就再也没有去争什么家产了。
周知县因此案情不同于其他案情,就采用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之以利害的方略,从而使双方不见干戈只见玉帛。此案断得公道合理彰显着智慧,因此为镇县人所赞美,所传颂,都道镇县人有福,来了清官干吏!
由于周知县在这个时段连理几案,便在辖区里博得了良好的口碑。其实能真正称得上他破案如神的,还是他之后所破的那个双头案。因为案情离奇曲折,之后被师爷赵狗屁整理成这样一个故事:镇县县城里住着一户姓李人家,李老头夫妻俩皆为年过半百之人,膝下无子,唯有两枝花。大闺女金桂许配给城外王家王大顺为妻,二女儿银菊年方一十六岁,尚待字闺中。一家人或做小生意,或作针线花样营生,是晨兴夕息,虽不是大富大贵,到也为和和美美……
这年秋后的一天,李老汉觉得乡下农忙已过,便出城将金桂夫妻俩接来了,要他们小住几天,一来是团聚团聚,二来是想叫他俩听听“河南讴(以后称为河南梆子)”名角“一碗蜜”的戏。吃过晚饭后,天已是打黑秋了,金桂娘李嬷嬷便对银菊说道:“今天,你姐家来了两个人,家里住不开,你就去东院子海棠家挤几宿吧!”银菊犹豫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就怏怏地走了。李老汉家房屋是三间堂屋和两间西屋。堂屋是一明两暗,由老公母俩住着,西屋两间银菊住着。当天晚上,金桂两人就住在了银菊的大床上。
第二天早晨,李嬷嬷做好了饭,不见金桂两口子起来,便到西屋门前喊道:“金桂,快起来洗脸吃饭吧!”谁知,是喊了一声无人理,叫了两遍没人应!老嬷嬷心中生疑,用力推门推不开,情急之下,就喊来了李老头,两个老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门给打开了。一见里面的光景,老公母俩就同时“啊”了一声,双双跌坐尘埃……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