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一别,陆楠亭就没露过面。 妺喜全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也丝毫不关心孙翟双腿的情况。 她和导演组在曼谷住下。 曼谷是个好地方。 天高云淡,山清水秀。 这儿的人热情,似乎专为招待游客而生。你冷着脸对他们,也依旧能收获灿烂的微笑。 一连几天下来,就连妺喜都学会了用“萨瓦迪卡”打招呼。 去清迈的前一晚,总导演抽着空找到妺喜。 “池棠——”他喊她,“不是我多嘴,就是你男朋友那态度,你不怕他把孙翟给咔嚓了?” 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表情配合地也到位,眼珠子一瞪红舌头一划拉,真有点吊死鬼的气势。 像个活宝。 妺喜斜睨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他的。” 这胖导演那天怂得跟个鸵鸟似的,要不是大门被堵着,估计当场扛起机子拔腿就跑。 几天下来,其他跟拍导演什么都没说,该吃吃该喝喝玩得那叫一个乐不思蜀,他倒上门求情来了。 “不是。”导演抚了抚没有几根毛的头顶,几搓头发被翻来覆去地拨弄。 “我就是觉得陆——你男朋友这么不太好,好歹也是条人命呢。”他想了想,“更何况咱们明晚要去清迈,把他一人留曼谷不合适。” 妺喜岔开话题:“你叫什么。” “啊?”导演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他的名字,“李昌隆。” 妺喜嚼了嚼,给予极高的评价:“还挺好听,像个皇帝的名。” “这是几年前我自己给改的。”李昌隆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我原来叫李铁柱,怪难听的,就给改了。” 是挺难听,妺喜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她想了想,又绕回去:“你是圈里人,知道我跟孙翟那点破事吧。” 李昌隆不说话了。 他当然知道。 其实池棠刚出道时,就和他见过。只是对方架子大了目中无人,想不起自己也正常。 那会的池棠接了个女二的角色。虽说是女二,戏份却不少,挺累的。 孙翟常来探班。 男人一来,池棠就跟见了奶的小猫一样,欢天喜地地边叫边扑过去撒娇。亲密地跟恋人一样。 孙翟对她也不错,只是私下李昌隆跟其他剧务吃饭时听说,孙翟拿池棠点缀门面,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这个圈子里,不光钱财地位是身份的象征。 女人也是。 那会李昌隆觉得可惜,感慨两人不能长久。 不过没想到,倒也一起走了四年。 前不久池棠发疯,他听了一耳朵,觉得挺可惜。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会换孙翟吃瘪了。 看导演发呆,妺喜权当他知道。 她叹了口气:“我漂亮的时候,孙翟拿我当面子的象征。我老了丑了就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我。” 妺喜侧头,夕阳擦着她的脸,洒进李昌隆的眼里。 他听到她说:“现在啊,他又嫌弃身边的秦蕊不如我,想吃回头草。没想到碰上硬石头吃了个鳖,又能怪谁。” 妺喜起身:“导演,别多管闲事了。人各有命的。” 她信佛,却不喜欢佛。妺喜看向远处的寺庙,虔诚一拜。 李昌隆还是觉得孙翟可怜。 刚想反驳点什么,妺喜瞥了眼他手里的枸杞水:“养生这玩意吧,最忌讳多管闲事。明明得照着和尚清心寡欲的路子走,别非把自己作成管闲事的居委会大妈。” 导演不说话了。 他端起杯子喝水,心里挺不是滋味。 *** 砰—— 砰砰—— 凌晨,房门被叩响,孙翟一个激灵翻起身来。 条件反射的,他想躲到床下去,双腿却不受控制。 男人从床上滚落在地。 几日的大起大落,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崩溃。 李昌隆见没人应声,悄悄拧开了门。 他没开灯,黑暗里,孙翟看到一个带着几撮毛的脑袋,像长毛的土豆。 “谁!?” 孙翟刚惊恐地喊出声,李昌隆就关上门大步进了房捂住他的嘴。 他食指竖在嘴前:“嘘——!” 这一声“嘘”又低又长又缓,差点把孙翟的尿给嘘出来。 李昌隆拿出手机,照亮自己的脸:“我,我!” 孙翟盯着他看了半天,除了觉得这人长得挺磕碜以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但他想,这一定不是陆楠亭的人,于是死死抓住李昌隆的手:“你是不是来带我走的?!” 李昌隆撒开他的手:“孙先生,你冷静点,别把人招来。” 孙翟会意,连连点头。 李昌隆打开手电,把男人搬回床上。他细细地打量了一眼,觉得孙翟是真惨。 前几天,虽然气势不及陆楠亭,但好歹有富家公子的贵气。 也不知道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男人唇边的胡茬长了挺长一截,眼睑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人也瘦了一圈,憔悴得很。 离得远了,孙翟突然认出这是妺喜的导演。 他急忙问:“是不是池棠找你来的?!” 惊喜的语气,期待的眼神。 李昌隆不忍心断了他的期待,于是点头。 “谢谢,谢谢!”孙翟握他的小臂,“我就知道池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男人眼眶深深凹陷,双眼像鱼一样,黑漆漆地凸出。 导演没开口,他都不忍心说妺喜不让他来的事。 百转千回,李昌隆叹了口气。 孙翟在国内是多风光,这一趟出来,真的受苦了。 没等他发问,孙翟突然开始和他倾诉—— “陆楠亭这帮人他妈的就不是个东西!” “等老子出去,倾家荡产也得找人把他们做了!” 李昌隆光看都看得出陆楠亭势力大,他劝男人:“要不然就算了,子|弹都取出来了” “取出来就好了?”孙翟冷哼,掀开被子,眼里满是偏执,“老子的腿都他妈被截了!” 李昌隆倒抽一口凉气。 那天被带走时,男人小腿跟玩具一样地荡着。 可现在,男人的大腿以下空无一物。 原本的小腿被全部锯掉,膝盖下方一些打着石膏绷带。 “这这这——”李昌隆咽了口唾沫,“那个人干的?” “没错。”孙翟掩住异色,“他们根本就不是做毒品生意的。” “那是?” “军火!”孙翟咬牙切齿,“陆楠亭那帮人,做的是军火生意!” 他冲李昌隆说了陆楠亭的恶行,却一概不提自己沦落至此的源头。 *** 那天分别后,陆楠亭把他扔给私家医生。 他说,枪伤不好找外面的人处理,让孙翟“委屈点受着”。 孙翟面上虽然感激,却不甘心。 他想,陆楠亭这是服了软,事后怕自己找他茬。 可惜晚了! 不跟人斗到底他就不姓孙! 孙翟此人,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一生活得顺风顺水,从未在什么事情上吃过亏。 这回落在陆楠亭手里,不光被差点打残,还在池棠面前落了面子。 他咽不下这口气。 孙翟想,他得趁着余勇尚在,报复回去。 不然等回了国,怒气一平,顺顺当当的日子一过,没准就打算咽下这口气了。 ... ... 子|弹取出来,孙翟修养了两天,陆楠亭放他走。 七拐八拐,孙翟拐去了这栋楼的地下室。 那里,堆着一箱一箱的军火。 他激动到浑身颤栗。 孙翟捡了两个手榴弹就去找陆楠亭。 彼时,陆楠亭正和手下几个保镖在一楼的房间里商讨事情。 孙翟在电视上看过,这种手榴弹拉开保险环后,有一段时间的缓冲。 趁着这段时间,他朝陆楠亭放狠话。 “狠,继续狠。以前你有枪,现在我也不弱。” “你以为池棠爱你?等一会残了,你看看她还是不是这么个反应。” “算了,我也不跟你多说,去死吧——” 设想里,这些手榴弹该精准无误地落在陆楠亭身边,然后他会把门关上。炸不死那群人也能落个残废。 孙翟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压根不去想后果。 只可惜千算万算不如实战,陆楠亭只是云淡风清地叩动板机。 “砰砰”两声,孙翟双手的手腕被射中,门从里面关上。 手榴弹跌落在地。 爆炸声起,他痛到了骨子里。 “douchebag。”陆楠亭放下枪,嘲讽地总结:“电视剧看多了。” 孙翟再睁眼时,又回到了房间。 膝盖以下,空无一物。 他想,自己这辈子完了。 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绷断,孙翟突然无比冷静。 *** 李昌隆听着孙翟的话,心里隐约不安。 他想,两人无冤无仇,就因为个女人,至于这样? 只是眼下孙翟确实没了腿,往人伤口撒盐属实不厚道。 “你一定饿了,吃点饭。”他掏出带来的食盒递给孙翟。 里面是他特地打包的饭菜,还有枸杞乌鸡汤,补身体。 男人皱眉:“不用了,我们先走。” “走?”李昌隆一脸疑惑,“走去哪?” 孙翟平静地盯住他:“你不是来带我走的?” “我还没法带你走。”导演没有嗅到危险的味道,“我替池棠来看看你,这样她也能安心。” “我知道了。” 滔天的怒意瞬间熄灭,零星的绝望自心底而起。 孙翟淡淡地笑了:“我会吃饭的,你先回去吧。” “诶,好。”李昌隆连连点头。 他想,自己今天做了件好事。 回去得好好跟池棠说说。 这姑娘脑子太死。就算人各有命,你半路拉人一把也算做好事不是? 顺便,得让她想办法把孙翟弄出来,好好一个人折腾成这样,太惨了。 耳畔有风呼动。 李昌隆摸了摸耳垂,心想,房间里怎么会有风呢。 下一秒,后脑重重挨了一下。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孙翟手里高高举起的食盒,以及男人目眦尽裂的脸。 “我他妈让你不带我走!” 饭盒很重,里面是他特意熬的枸杞乌鸡汤。 如今一下一下砸在自己脑袋上,成了杀|人的帮凶。 李昌隆睁着眼想不明白,他怎么就——就这样死了呢? 他是来帮人的啊。 窗外泛起鱼肚白。 玉佛寺近在咫尺,孙翟平静地擦拭地面的血迹,眼神无波无澜。 *** 另一边,全组待发。 妺喜撑着伞,不耐烦地站在大巴前。 已经超时半个钟了,总导演还没露面。 “再等十分钟。” 妺喜看了眼时间,冲小助理说,“过十分钟李昌隆再不到我们就先走。” 然而妺喜没等来导演,却等来了陆楠亭。 男人把妺喜拉到角落。 妺喜扬着笑看他:“怎么,知道我要去清迈,舍不得啦?” “别闹。”陆楠亭舌尖一舔后槽牙。 今天妺喜穿的清凉,一字肩小短裙,他是个正常男人,看在眼里难免心动。 陆楠亭把视线从妺喜的肩移到脸上,“你们组那个胖导演死了。” 妺喜皱眉,脱口而出:“李昌隆?” “嗯。”陆楠亭略微诧异,“你记得他的名字。” 妺喜没有回答:“怎么死的。” “你该去问孙翟。”陆楠亭不打算细说。 妺喜垂眸,睫毛轻颤。 有浓密的阴影打落在眼睑。 陆楠亭看不出她的神色。 他问她:“难过?” 妺喜答:“不难过。” 妺喜想,怎么会难过呢。 她不当人很久了。 人类的死于她而言,像古树被拦腰砍断,也像锦鲤上岸干涸至死。 总之,和她不是同一物种的东西。 她同情,却无法感同身受。 妺喜为孙翟可惜。 他本来能再活几天的,可惜了。 妺喜冲陆楠亭开口:“孙翟在哪,带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