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诧异发觉足下重新传来平整坚实的土地触感,感受到独特、潮湿又馥郁的旷野气息再度轻拂面颊,已近破晓。夜色尚存的天空呈现淡漠的浅黑和苍灰色,几颗未完全隐没的星辰自漂浮不定的凌乱浮云掩映下忽明忽暗,如同束之高阁的宝石般闪烁着迷离光辉。
此时的詹·洛尔贝平原潮湿寂静,一派迷蒙景致,渐逝薄雾仿佛屡屡白烟,在黑莓丛露珠点缀的茎干与叶片间、以及横陈于近处与远处的碎石巉岩残留水迹的斑驳表面弥漫溢散。帕伦纳因和梅拉·纳芮蕾步履蹒跚,默然行路:数日不眠疾驰积攒下来的疲惫仿佛化作万钧重担,难以承受、无法背负的重量令他们丧失了言语的能力。他们相互倚靠、彼此搀扶,竭力追随前方薇森娜轻快迅速的急切脚步,一次也没有回头。
随着天色放亮,雾气消弭,这片曾让无数国王魂牵梦萦的美丽土地巨细无遗地铺展开来:茂盛植被,跌宕溪流,月桂、黑刺李、黑莓从、扫石楠、山须臾、百里香以及其他不曾得名但无比美丽的芬香植物散布各处。他们漫步在一片海蓝、深黄、浅绿与纯白构筑而成的斑斓海洋里,美不胜收、生机勃勃的繁多色彩令他们浑浊空洞的双眼为之铄亮。他们穿行于诸多精致、繁复却小巧的石拱桥、亭台与石柱之间,这些奇异建筑脱胎于业已迭失,抑或人类从未掌握的旧日巧艺,自不可考的久远年月里便伫立于此,如今尽皆崩裂毁损。柱体斑驳剥落,毁损亭台上碧绿藤蔓垂挂如帘。他们经过一个个波光粼粼的小湖、浅溪与池塘,经过一处处蓊蓊郁郁、高大挺拔却不蕴藏恐惧的白杨与针叶林,他们聆听着黄眉林雀、白头鸭尖锐却悦耳的啼鸣与金冠鹎拍打翅膀的响亮声音,震惊而敬畏地注视遥遥在望的连绵山障在如洗蓝天的映衬下于地平线上爬升起伏。
生机盎然的自然风光几乎驱散了所有人的疲惫、悲伤与忧虑,梅拉·纳芮蕾步伐稳健,神态自若,就连摇摇欲坠的帕伦纳因也可不靠搀扶独力前行。薇森娜则一扫先前的沮丧情绪,她放缓速度,渡步到帕伦纳因和弓手身边,她先是诚恳又真挚地为不久前无理行径致歉,又再三强调可供休憩的温馨营地距离他们现在所处之地不过百步之遥。得知对方根本没因此怪罪自己后,吸血鬼女又兴高采烈地问及二人来此的意图和目的地,为何取道那处翳影森森、晦暗无光且凶险环伺的诅咒森林。梅拉·纳芮蕾用巧妙动听的玩笑对后者予以回应,随即同样诚恳又真挚地撒谎道,他们此行旨在就格尔德芬瑟和美亚铎斯两国联系紧密、不可分割的共同未来一事给诺兰特王带去皇帝的意见与提议。薇森娜登时脸颊绯红——她腼腆声称俊美和智慧兼具的诺兰特王亦是自己的楷模之一。
的确,这处原野满溢生机的自然风光足以令任何涉足此地之人欢欣鼓舞,可帕伦纳因不在齐列。他不时环顾四周,因旖旎景观下暗藏的某种危机忧心忡忡。他同时意识到他们仍在朝北方前进,朝世界边缘、朝泰塔瑞恩——朝波尔·洛娜巍然耸立的方向前进。
停下。
我要提醒梅拉。他心想,我们必须停下,就此止步,即刻回头。我们大可向东、向西或向截然相反的南方行进,大可回到生于断壁残垣的那处森林,大可再来一次须臾不歇、昼夜兼程的夺命疾驰——
但切莫再向前一步。
帕伦纳因忽然听到一声暗哑而绝望的马匹嘶鸣声,惊恐地看到一道灰烟自前方丘陵北麓冉冉升起。
划出诡异痕迹。
“咱们到啦,看——就是那儿。”
薇森娜热情洋溢的话语在他听来恶毒有如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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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矮丘环绕的凹坑尘埃飞舞,压抑又燥热。鲜活温暖、令人目不暇给的诸多色彩在此尽数褪逝为死气沉沉的棕褐与浅黄——唯有嶙峋碎石与干枯杂草零星分散在皱裂地表上。薇森娜口中的歇脚点便扎根在这处久未有生灵进入的尘封之地。既无分毫惬意,亦无点滴温馨,萧瑟、寒酸、凄凉又残破。两个恍若与周遭荒凉景象浑然天成的单薄身影靠坐在萎靡不振的火堆旁,不时添加薪柴,摆弄水壶,彼此依偎着低声交谈,一边注视瘦弱不堪、皮毛脱落,体侧满是血点跟伤疤的两匹母马绝望且悲伤地咀嚼柳胜于无的草料。当听到上方传来的脚步和话音,两人立刻起身,警惕而担忧地四处寻索——伏于眼底的戒备和疑虑在捕捉到薇森娜后霎时转为释然与欣喜。
他们高声招呼,挥舞手臂,随后迈着颇为缓慢、艰难与怪异的步子迎向吸血鬼女,但当注意到两位随之一同到来的同伴——尤其是帕伦纳因——时,两人陡然停下脚步,笑容也消逝无踪。
“呃,你们认识?”薇森娜惊讶地问。
相识甚久、知根知底——帕伦纳因心想,他们同我的纽带与往来远比与你密切。他们并其恶名昭著、罪行累累且冷酷无情的其他三位同伙受雇于同样铁石心肠的菲拉范雅睿。他们是坎斯迪内特国王身怀绝技的棋子、仆从与合作伙伴,是这位拥有诸多威名且势力强大的统治者残忍、锋利且嗜血的尖牙和利爪,以屠杀和鲜血来确保王命得以实现、将国王卑劣至极又残忍至极的计策与手段以耸人听闻的方式付诸实施。他们追逐瑞克斯迪尔穿越森纳威尔、坎斯迪内特和特温,意图索命的脚步和马蹄声未曾止息。无论战火连绵之际抑或重归和平之后,他们的箭矢、魔法与利剑始终如影随形。
群山的方向刮来一阵强风,携卷着鬼魅般的叫喊、恸哭与哀嚎。其中一匹体态较为正常,赤棕毛色的母马扬起前蹄长声嘶鸣,另一匹则呆立原处,不为所动。碎石围拢的火苗闪烁明灭、随风摆动、噗噗作响,似乎下一刻便会彻底熄灭,空余一滩留有余温的火堆灰烬。
薇森娜听到马嘶、风声与木头燃烧的噼啪和滋啦声,但除此之外,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察觉整个营地都被一股言语无所表达的怪异氛围笼罩,好似宁静水面下汹涌莫测的漩涡、坑洞与暗流。她看到梅拉·纳芮蕾紧咬双唇,脸色阴晴不定。注意到帕伦纳因毫不掩饰地将视线投向对侧两人的褴褛服饰和残缺肢体——吸血鬼女无从分辨其中究竟是仇视、怨愤、讥嘲、奚落以及亲见昔日仇敌彻底败落的快意与喜悦占据主导,还是同情、怜悯和惋惜凌然于前者之上。她看到两位自打在泰塔瑞恩相遇以来便相互扶持、患难与共,一同作战、一同休憩的朋友窘迫、畏缩又内疚地避开帕伦纳因逼视的目光。
“申克维尔和伊希利恩的费梅塔·德艾莫特。”帕伦纳因冷漠的声音在谷地里回荡。
真高兴你们落得这般田地。
又一阵浓得化不开的沉默。
帕伦纳因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回溯至那段极为艰难凶险的纷争时日,他们一行人在战火与分割天空的滚滚烟柱中盲目摸索,在响彻不停的尖叫、哀号、悲泣与呻吟声中绝望前行,残破尸骸相伴在侧,猩臭血海铺陈于前。与之同时,瑞克斯迪尔与阿瑞蒂丝所临境况则更险峻危急,申克维尔和费梅塔·德艾莫特及其众位同僚宛若秃鹫般紧随着游侠与女孩踏出的每一步足迹,每一次夺命而又疯狂的打马疾驰后的短暂休憩和喘息都可能伴随他们不宣而至的造访与奇袭。最后,在那处沉沉死气同扑鼻恶臭角力相抗的难民营地,所有人的命运之路缘由奇异机缘牵引终汇于一处;在那里,在心灵与外表均堕落不堪的一具又一具行尸走肉的注视之下,恶名昭彰的五人团朝着他们不期而遇的猎物好整以暇地信步进逼。帕伦纳因记得他们自信、骄傲、轻佻且桀骜不驯的神态,记得他们轻蔑又戏谑的目光;记得他们如同孔雀那样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珠宝与服饰。
但现如今,面前的两人用以蔽体的粗陋布衣凌乱不堪、残破褴褛、肮脏污秽且恶臭四溢,血迹、体液、灰尘与泥土混合凝结的厚实污垢将原本色彩尽数覆盖。他们憔悴萎靡且虚弱不堪,往日神采奕奕的双目被痛苦与懊悔填满。他注意到申克维尔始终阖闭的左眼怪异且不自然地略微下陷,道道交错覆盖的扎结疤痕让俊美无暇的精灵面孔再不复见。费梅塔本是左耳的位置空无一物,空荡荡的衣袖自她身躯右侧绵软无力地随风摇曳。
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