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吸血鬼说。
伊思杜尔·洛格瑞伊文·埃雅仁尔迪拥有鲜有君主具备的慈悲之心与良善胸怀,每逢节日庆典,他都会举办规模盛大的特赦活动,除淫乱和无端屠戮外,几乎所有罪行都有得到赦免和自由的机会。他会轻车简从深入平民当中以体验民生疾苦,并定期亲自为贫穷、患病、孤苦无依和无家可归之人分发干净整洁的衣服,足够饱腹的粮食及数目相当可观的救济和津贴,且这些人等只需花费少量——少到完全可忽略不计的钱币便可购得一处敞亮、舒适且家具齐全的安馨住所。安杜尔王使泰塔瑞恩的平民享有在其他国家唯有贵族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所以你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受国王恩惠甚深的百姓会会如此轻易地听从那帮疯子的唆使和命令,把国王心爱的妻子爱芬妮丝拖出王宫,百般凌虐,践踏人格,尽情发泄兽欲后施以绞刑。你不明白,为何他们会将显然易见绝非人力可为的诸般灾难加诸于康涅尔公主,宣称那个懵懂纯真且不谙世事的女孩是压迫者、暴君和引来毁灭的灾星祸首。你不明白,为何他们将她绑上木桩,辱没玩弄、日日逼问、夜夜刑求,准备让曾为灾民分发食物的康涅尔死于干渴与饥饿。
帕伦纳因抬起头。很久以前,这些我也不明白。
但更让我苦思不解的是,他心想,为什么两位亦曾蒙受国王恩情之人在其妻女孤立无援、生死一线时却未能提供其亟需的援助之手——我们当时藏匿的破旧房屋与卡恩戴尔仅有一墙之隔。我们本可前去救助康涅尔,救助那位仅因王室出身和身怀血脉便要被付之一炬的可怜孩子,保留不至埃雅仁尔迪家族彻底断绝无存的最后一线血脉。然而,我和梅拉·瓦利蕾只能隔窗遥望由无数暴徒、人渣、疯子和野兽组成的喧嚣人流之海,只能隔窗遥望成千上万疯狂舞动的长矛、连枷与草叉宛如港口船只的密集桅杆起起伏伏。我们看到森科维尔与费梅塔——两位昔日的冷血杀手,看到其他几个熟悉但因太过遥远不能辨认的身影。因传送门突然敞开,而我们被忽闪明灭的散射光线牢牢捕获,只能无力而又绝望地回头瞥视那些力量弱小、甚至残缺不全的模糊身形拼死逆浪前行。
但那并非我们的错,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帕伦纳因感受到腰侧传来的舒适触感。感受到梅拉·纳芮蕾的手指正沿他的身体曲线缓慢且顽固地摩挲挪移,最终在背后坚定有力地合拢。他感觉到弓手独特诱人的香甜味道灌入鼻腔,看到她灰如无云之夜的澄澈双眸中似有微光流转莹莹。他感受到她潮湿轻柔的温热鼻息穿透皮甲、内衬与薄衫,令其下皮肤、毛孔以至全身上下都躁动难耐。
我们别无选择、囿于驱役,甚至无力定夺前路。她清脆又空灵的嗓音有如微风在呢喃和低语,悄然回荡在帕伦纳因的心灵深处。即使彼时未被强制拽离,我们也无计可施也无能为力——因我们那时才脱囹圄、精疲力尽、满怀恐惧。我们或可盲从感性施以援手,替康涅尔公主抵挡数次来自那些粗陋但丝毫不逊于威力的武器的搓刺和劈砍,但所能所为终此而已、我们无力也无希望保护公主杀出重重围困。死亡之途终将一视同仁——即便是耐什曼提斯的上古子民瑞克斯迪尔也无望在数万头嗜血野兽的围攻下全身而退。那位夫人的所有举动里,这或许是我唯一不完全加诸憎恶和反对的一件。但现在,请问吧,我的永生挚爱,向周遭几位不受枷锁绑缚、能以自身意志拼死逆流而上之人提问,向周遭几位比我们要更坚决、坚毅与自由之人提问。问出那个自逃离泰塔瑞恩,在每个枯寂夜晚让我们茫然内心备受疑惑与痛苦煎熬,如同被利齿啃噬的问题。
问吧。
尽管弓手的言辞让帕伦纳因心中阴影渐长,但他也仅仅是稍稍犹豫了微不足道的短短片刻。他站起身,依次扫视神情凝重的薇森娜、费梅塔和申科维尔,准备向三位同样历经暴乱、对危在旦夕的王室血脉拼死相救而非冷眼旁观的人抛出疑问——却发现没有一人肯对上自己疑惑的视线。吸血鬼呼吸沉重,捏住衣角,坐立不安;无论他注视何处,她都会将目光登时移向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边。申科维尔双目阖闭,费梅塔头颅低垂、面色纠结——帕伦纳因无比了然这种神态:无论巧妙动人、富于新意的侧敲旁击抑是不假辞色的长驱直入,都绝无可能在决意沉默以对的三人嘴里得到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