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滴落到费梅塔·德艾莫特瘦骨嶙峋的脸上。
她抬起头,动作缓慢、僵硬而又迟疑,仅剩的独眼茫然瞪视着昏暗无光的天空。滚滚阴云延展至远方遥远不可目视的阴暗天际,厚重层叠,翻滚涌动,相互倾轧,犹如无数不得餍足的扭曲活物构筑的森然高墙,妄图将世间万物尽皆吞入肚腹。这堵压迫心神的高墙盘踞于墨绿、苍灰与漆黑的山脊上方,无情而残酷地堆积在她沉重紧绷的心弦之上。
恍然间,黑暗退避,一道的分叉闪电自高天划过,巨大无匹,形状怪诞,高炙闪耀几能将费梅塔所熟识又陌生、了解、质疑、厌憎但仍怀有希冀的整个安德业伦斯撕裂殆尽。有那么须臾片刻,她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光与高亮当中,入目所及尽是虚幻、模糊、苍白与朦胧的轮廓——唯一不变的只有前方那个昭示不详,恐怖又可畏的影子。
战栗、颤抖。
她几乎就要打马逃离。
磅礴痛楚汹涌袭来,难以忍受又无从抗拒。费梅塔曾遭受过众多只消提及其名便会令人心惊胆战、如堕冰窟的残酷刑罚,她知道鞭挞和痛殴带来的阵阵抽痛,知道被近乎透明的烙铁舔去皮肤、灼焦血肉的难熬滋味——那伴随着刺鼻焦臭味和滋滋声响不断扎进脑海的剧痛简直让她发疯。在那处彻底终结她的罪恶过往的河畔,她被破风急射的灰翎箭划破眼球;前不久,在如今只余虚无与空洞的泰塔瑞恩,面对那些如同自最恐怖噩梦中降生的扭曲混沌之造物,费梅塔失去半截右臂,感受到被生吞活剥的痛楚。此时此刻,她又在缓慢但不可逆转地被消解、泯灭和腐烂,这种源于灵魂深处而非浅层肉体的损耗和折磨无法用感官衡量,无法用已逝或尚存、已知或未知的任何语言与文字表述。
那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狂怒的风与骤然加大的雨势。密集如瀑的雨点怦然直落,冰冷刺骨且冷酷无情,击打着选民瘦削而憔悴的脸,揭开那副由灰尘、泥污与干涸血渍所构成的面具,将难以目视的伤疤、残缺和星星点点的烂疮暴露在外。费梅塔·德艾莫特瞬时全身湿透,雨水在她的头发、袖口与衣角末端汇聚成道道涓细水流,滴落到躁动不安的马儿身上。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掠过无数随狂风癫狂打旋的叶片、花瓣和尘土,掠过紧贴地面、黯淡萎靡,仿佛被剐去平素色彩的长草和花茎。她看向位于右侧的薇森娜,她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同样深陷恐惧;她看向申科维尔,半精灵半伏身体,双臂环搂马颈方才免于跌落地面。他被雨水打湿的单薄衣物紧贴身体,勾勒出瘦骨嶙峋的凄惨身形。他总会把为数不多的食物留给我们。她看着他比垂死之人更为虚弱、苍白和可怕的面孔,注意到那张充斥呆滞、忧惧、惊恐与茫然的脸上竭力投来的关切目光。
她用颤抖的手解下额际圣徽——轻而易举的举动此刻却须竭尽全力——捧于掌心,虔诚恭敬。突然,费梅塔眼前浮现出一重遥远模糊却又仿若触手可碰的迷离景象,她看到迭起巨浪,裹挟着腥咸海水的旋转风柱直冲云霄;她带着无限诧异注视着只于被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粉饰装点的传奇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庞然巨物——它挥舞着无数条粗如树干的多瘤触手,分割开暗沉汹涌的无际洋面,展露出深渊般的巨口和如同光秃岛屿的背脊。她还瞥见一叶孤零零的木头小船:船身斑驳,处处破损,岌岌可危,仿佛随时都会因海浪拍击和飓风吹袭倾覆沉没。然其上使者巍然屹立,面容坚毅,驾驶孤舟劈风破浪。不论何等凶险阻碍,都不得挫其勇气、泯其意志,也无法阻其前路、顿其分毫。
选民欧娜法和克列尔格瑞。
她牙关紧咬,为刚才自私而懦弱的念想深感无地自容。
我是选民,蒙受指引之女的祝福和护佑;我是选民,承载厚望,背负关乎整个世界生死存亡的重大职责。费梅塔一遍又一遍地复述、强调,意图唤醒自己自泰塔瑞恩逃离之后就为数寥寥、此刻更是愈发消散退却的勇气和意志,受选者须慨然无畏,砥砺奋进,一往无前;受选者须祛除忧虑、消弭恐惧,纵使面对万般困苦艰险仍不由迟疑忧惧左右心绪意念;受选者须行径火海,足踏毒沼坚冰,上述无光之地,下探晦暗深渊。而我们须具备比克列尔格瑞和欧娜法、比其他所有历任选民更坚定的勇气、意志和信念,如是方能铸就凡人仰慕艳羡却无望企及及之伟业,创物外神明亦会为之感慨与惊叹之壮举;方可联合一切尚可拯救与联结之力量,弥留拯救这个湮没业已临降的将死世界于生死之际的存缕希望;才能——
费梅塔不禁回忆起过去曾经造访的一处古老神殿,回忆起她自神殿之中的石台上所见的以不同文字刻录的有关阿瓦蒂丝之受选者的描绘、叙述和记载。她回忆起那座神殿终被付之一炬,其间敬虔而谦逊的祭祀、学徒以及不幸恰于彼时前去祷告的信众尽遭屠戮。才能去赎永远不得赎尽的血债与罪恶。她想起瑞克斯迪尔,想起那位外貌俊美却沉默、冷酷而狠厉的精灵游侠手中最终缓缓垂落的长弓;想起英勇罹难的伊思杜尔王冗长但真挚的教诲和引导,想起昨日来自亲王夫妇的原谅赦免及改过自新的珍贵机会,想起指引之女阿瓦蒂丝给与自己的祝福、职责和选民身份;方可偿还永世无望还清众多恩情。
她强迫自己转过头,映入双目的却是在泰塔瑞恩亲历且亲睹的骇人景致——那些穷极扭曲、只知吞噬且永不餍足的丑恶化身犹如迅速合拢的终焉高墙自自四面八方前仆向着国王的军队前仆后继后继袭来,凄厉怪异的嚎叫足令那些最英勇和最坚韧之人的心智登时瓦解溃散。她聆听着周遭不断传来的低微而又绝望的祈祷和哭泣声,迷惘地注视着蒙蔽整片衰败残破天空的深重恐惧阴云。接着,景象瞬间消退,唯余万物泯灭后残余的荒芜死地。那个影子就在这里,在这空无一物、死寂一片、即使死亡亦避之唯恐不及之处。
她看向祂,极远又极近。如同在遥远的视野尽头,又仿佛近在咫尺、贴面直视。那副暗沉的形体恍若由纯粹的黑暗和混沌构成,犹如最污秽、阴暗与邪恶之物亦会畏惧的毁灭法则和概念在此一俗世的可见化身。一幅又一幅种族、年龄、神态迥异不同的面孔开始在那团呈现类人轮廓的毁灭能量中交替变幻。这些面孔所属之人选民大多从未交集,余数则曾在她从前坎坷曲折,跌入由杀戮、鲜血以及死亡交织混编而成的纷乱罗网的过往与命途中留下浓墨重彩且注定永不淡褪的一笔,让她顿生感激,或愧疚懊悔不已。
尽管对方目光似乎不曾稍移,费梅塔·德艾莫特却感受到自己正在经受一场无从抵挡的观察、审视和鞫讯——那道远超凡性认知的视线足以穿透万里连绵、不见终末的巍峨群山和深不可测的海底深罅,足以刺破无尽天幕、刺透无穷且无限的位面、时间与空间——而她恍然惊觉适才重新构筑的心灵堡垒如同空气门扉般渺不足道、毫无作用且意义全无。她所有意图掩饰屏挡的念想举动尽是徒然。她过去、现在与将来所有不欲为人知悉的经历、见闻和秘密俨然暴露在外,她的使命、职责与身份及其将要去往之处和意图面见之人悉数为之获悉。一股无比锐利且不加掩饰的蔑视讥嘲之意猛然扎进费梅塔思维深处:她一切筹谋必将破溃,一切努力定然成空,即使她得以在历尽阻困后促就世间所有尚存正向光明力量的联结,纵是她决意虔诚追随,赐她护庇福佑者亲现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