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自脊背渗入,冰寒刺骨。在转瞬即逝的须臾片刻,菲拉密德碧前任使者的思绪回转到那些业已开始在记忆长河中逐渐褪逝的往昔旧日。他和梅拉·纳芮蕾曾旅及各处喧闹市镇与鲜有人迹之地,穿越诸多对博闻广记的学者、施法者和术士而言亦显得陌生且淡薄的遥远地域。有些和平又宁静,但更多腐化、败坏而混沌;有些地带深受恶魔荼毒,另一些则面临地狱威胁。他们亲眼见过那些对于凡性生灵而言仅在神话故事中略有耳闻的事物与生灵,有些高洁、良善又可敬,尽管诸神早已不再注目此方世界,祂们却仍旧蒙受真理祝福;有些污秽荒淫且暴虐残酷;他们与前者并肩为战,与后者厮杀为敌。
毋庸置疑,这些超凡出奇的个体具备和拥有的力量、禀赋与意志同样卓绝而强大。虽然祂们显露出的威势同样会令人不由肃然起敬或让人畏惧厌憎,但不论是圣洁生灵还是邪恶之物,带给帕伦纳因的感受都不堪与这时相比——好似在永不苏醒的梦魇之中堕落无底深渊,犹若被缚于没有点滴光明存在的虚无空洞之地。这种突兀诡异的力量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决然不当出现在于此。但是,这种感受对他而言却也并不遥远陌生,因在冷漠却凛然神圣的耐什曼提斯,在其他存于世界之内、长久存续却又独立于世界之外不为人知的奇特地域,他和梅拉·纳芮蕾不止一次体会到过与之几乎全然相同的感受。
几乎,但却不同。更熟悉,也更可憎。
帕伦纳因紧攥马缰的手指不由颤抖。他缓缓环顾周身同伴,费梅塔和申科维尔面色惨白如死灰,薇森娜的诧异中则透着难以言喻的恐惧、震撼和疑惑。他看向端坐马鞍的女弓手,但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又窘迫而自责地移开视线。是的,在远洋彼端的深渊肆虐的纳隆塔里,他们曾经亲眼见证众多外表荒谬可憎的深渊族裔,而三位选民更是在毁灭前的泰塔瑞恩目睹无数超乎凡人想象范畴,穷极诡异、畸形、扭曲且令人厌憎的形体。这位阻拦选民归途的不速之客与之相比虽然既不丑恶、亦不扭曲,却令众人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深浓恐惧。那副形体仿佛一团不停涌流的不可知力量被以违背世界规律准则的方式缚为一个勉力可辨的类人轮廓,犹如黑暗、彷如混沌,但比任何黑暗都更深邃阴沉,比在远洋彼岸汹涌肆虐的深渊混沌更混乱无序。他散发出的恐惧压迫着众人的身躯与精神,又如同无数锋锐尖针无情地刺入他们的内脏、头脑与骨骼缝隙。
它的样貌在闪烁变换。有些面孔的主人帕伦纳因和梅拉·纳芮蕾相识已久,有些则素来未曾蒙面。他看到帕梅娜、阿瑞蒂丝和茵迪丝,看到罗拉蒂尔、纳薇娅、埃德尔和头生犄角的紫肤魔裔亚德洛斯——他们是生性正直的伙伴、好友与战友,同两人关系密切且情谊甚笃,以至令他们不由同时感到难以言喻的伤感与无从言说的亲切与想念;有些面孔则让他深恶痛绝,这些面孔的主人或不可力抗或弱小羸弱,但均心性邪恶且扭曲污秽,让他难以自抑地回忆起竭力淡忘的黯淡过去。那些阴暗而晦涩的往昔时日他们置身于阴谋腹地,被刀剑包裹,被鲜血环伺,步步尸体,满目疮痍,所见尽是惨无人道的卑劣行径与超乎想象范畴的背伦兽行。尽管施以如斯恶行之人业已尽皆殒命利剑、锐矢与魔法之下,菲拉密德碧前任使者的紧绷心绪依然被突如其来的憎恨与愤怒占据。
它的面容停止变换。
霎时间,他的喉咙好似被一双无形但有力的手死死攫住。他头脑昏聩,神志迟缓,在一阵空白而突然的失力感中勉力扶住马鞍。接着,他艰难环顾四周——时间的流逝仿佛都在愈发加重的窒息苦痛中放缓。他在失真的风声、鸟鸣和草木沙沙声中辨别出薇森娜急促的呼吸和咒骂,感受到费梅塔和申科维尔的惊惧与疑惑,还有女弓手混杂着恐惧、憎恶与愤怒的纷乱思绪。他隐约听见连绵不断的侮辱、咒骂和威胁,听到各类用以给被囚禁者施展痛苦、损耗肉体和意志的刑具不停歇地叮当作响;他听见皮肉撕裂、骨骼断裂,听到自地牢顶部滴落的水珠碰撞碎裂的声音盖过梅拉·纳芮蕾低弱痛苦的呻吟与喘息。
帕伦纳因永远不会遗忘。即使那副自信、威严而又俊美的面孔只消一撇便足以博取所有信任、好感与友谊,令人心悦诚服追随其后;但其掩盖下的邪恶、阴谋与野心更是莫测深邃且令人胆寒心惊。那副面孔的主人曾在最艰难之时为他们带来几近难以承受的劫难和痛苦,让他们竭力维系的受损心神进一步趋向彻底破溃的边缘。即使那不提其名者早已在无法揣测的力量下化为齑粉,其遗留憎恨却未曾稍减。在思绪重归现实的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来者这么做的目的,预料到必定将随之而来说服、选择与抉择。
我有选择吗?
他扪心自问。
或许没有。
有那么片刻,他仿佛听到遥远而空灵、乃是铃铛碰撞发出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