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颐城最是冷萧，屋上的积雪将将消融，化成流线的雪水，从檐前滴落。
难得御临街上还是如此热闹，一拨拨人流涌向街口，源源不绝。柳时予站在集贤苑二楼的雕窗前，不免神思忧虑起来。
春闱放榜，也不知他中是不中。
楼梯上“噌噌噌”地传来脚步声，沉闷短促，转到楼梯口，折向对面的厢房，声声远去。
柳时予见笑地回过神来，算起来，这是第三个上楼的人了。她卖字画，被请到楼上小憩，琢磨着来一个人开价一百两，这下可好，足足三百两银子，远超了当初所想。
蔡京华一脚踏进门槛，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巾拭了拭手，他体型肥硕，紫纹毓金的束带勒不住腰，腆着肚子转到屏风后，浑厚的嗓门一扯，屏风都震了震，“哪来的什么真迹，让爷瞧瞧！”
迟三爷负手站在案前，被这么一喝，回头一瞪眼，当即甩了脸色道，“丑话我可说在前头，看归看，你别贼上心头要了我的东西，不然这字画我可收了。”
蔡京华搓了搓手，憨实地笑道，“哪能啊，托三爷的福，我就开开眼界。”两手一拨一攘，把三爷和高湛从案前推了出去，只瞧了一眼，手脚都放老实了，大肚腆着桌沿，掌心妥妥地贴在肚皮上，两眼溜光地钉在那儿。
桌上是一幅书法，取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落款旁有一行小楷，写着以字为媒，求正予长女，迟宸，清平二十年书。
正予，是已故经将军的字。而迟宸，是迟三爷的二哥。
与其说这是一副名家书法，不如说是婚书来得贴切。
“看出什么了？”高湛捻了捻八字须，脸上笑出了几许深意。
“有意思，这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运笔上还能兼顾藏头护尾，除了已故的迟老，还真没人能有此绝笔。”蔡京华一本正经地看向三爷。
“真迹？”
“假不了。”
蔡京华作为翰林院学士，贪墨成痴，最是不会看走眼了，何况高湛的态度摆在那儿，两人的眼力惊人的一致。迟三爷不免揪起了一双白眉。
“单这字面上看，我怎么越瞧越瞧出点凤求凰的意思了？”蔡京华总算看出了点名堂，整个人乐颠了。
“我与二哥常有书信往来，以前从未听他提及过，曾为沭儿求过经老将军的女儿。”迟三爷最是清楚，高门望族的婚姻岂是儿戏，眼下迟府已聘了经家小姐经世卿为妻，突然横生出这么个事来，岂不是叫人贻笑大方。先不论这柳时予来历如何，单凭这字画就找上门来，足见此人绝非善茬。
“依我看，这字是真的，这意思也明摆着的。”
迟三爷：“高兄何以见得？”
高湛细看了一眼落款的印章，轻轻摇头，这红泥印字，看不出一点破绽，就是迟老的墨印，“据我所知，这经家的太爷经正予只一位夫人黎氏，年过三十无所出，他敬重夫妻感情，从未纳妾，后从宗族里选了个翩翩少年过继给黎氏，这人就是如今的经府侯爷，工部尚书经明瑞。”
“黎氏不满四十先去了，经正予戍守关西，年过五旬续了弦，娶的是他的贴身侍女柳氏，传言这柳氏生了一儿一女，经过马平关一役后，再也没人听说过他们的消息。细细想来，只怕这传言是真事。”
蔡京华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此话怎讲？”
高湛缓缓笑了，“看来你是不知，年初会试时，礼部那些老顽固在见到蜀州乡试会员经正修后，一个个惊得失了仪态，说此人和经正予年轻时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点了头道，“这儿子是真，估摸这女儿也假不了。”
“二哥当年游历到西北，与戍卫营的经正予最是要好，书信往来中确有几次提到过要与经家结亲，要不然也不会有当下的婚事。难不成——”迟三爷张着嘴，忽然禁声，惊出了一头冷汗。
蔡京华也被这停顿吓得虎躯一震。
迟老的意思，怕是要娶的是经正予的亲闺女，若当真如此，那就阴差阳错了。众人皆知经府只一位千金经世卿，谁能想到经老将军花甲之年还育有儿女，眼下两家已互递庚帖，这婚事可怎么改得。
厢房里一时间变得尤为静寂，沉香余烟，丝丝散尽在风里。
迟三爷心思沉重，与经家联姻，谁都会想到经府唯一的千金经世卿，不曾想过经正予老来得女，与经家如今的小姐也差不了几岁。何况以二哥的性情，当年他怕是感慨经正予得女不易，便认定为自家媳妇，许经家一个堂堂正正的女婿。这事他做得出来，要不然也不会在经正予死后三年，郁郁而终。
如今这般地错得离谱。
事已至此，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联姻决定了两姓兴荣，迟府也好，经家也罢，岂能因这一副书法，毁去了各自的前程？
高湛捻须宽慰道，“三爷为令侄的婚事多虑了，这副字卖进了集贤苑里，退回给迟府，我看这柳公子也有了断的意思。”
蔡京华忍不住乐了，“哈哈哈，堂堂将门迟府遭人退婚，简直是闻所未闻，这人也太有魄力了，我要去会他一会。”他笑抽了肚子，被迟三爷那么一瞪眼，喜感地捧腹，憋出了一脸窘态。
迟三爷叹声道，“但愿如此，眼下这节骨眼上，莫要再生出什么事来了。”
二楼正厅，柳时予见三人进门，迎了上去，对为首的鹤发老者躬身施一礼，“在下柳时予，见过三爷。”
迟三爷抱手回礼道，“失礼失礼，老夫实在是琐事缠身，让公子久等了，公子快请上座。”
四人就坐，高湛看着眼前的俊逸少年郎，一身白浅的深衣，对领的蓝绸上针织云纹，腰束黑宽带，虽举手投足间动作利落洒脱，还是让人一眼看出他是女儿身。
女扮男装，藏不住的潋滟风华，在鼻翼唇角，眉山眼海里。
迟三爷拨了拨茶盏，抿一口茶水道：“公子这副字画，世间难得啊。”
柳时予笑着回应：“区区几个字引得三爷青睐，小人惶惑，还请三爷赐教。”
迟三爷面上顾虑，声音倒是爽利得很，“实不相瞒，公子这副字出自家兄之手，是家兄亲笔所为，不知何故会落在公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