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军训,说来短暂却也漫长的煎熬,正在一分一秒地进行。
据李向阳所说,现在的云梦比往年这时更要热上几分。
军训虽是全国大学生的基本必修课,也是大学第一课,但对于把统一化的训练标准用于不同气候的地区这件事,每个人的怨气大概都不会小。
在第一天地狱般的军姿训练后,无论我们回去后怎么拿肥皂搓洗身子,经汗水浸泡过的皮肤都似乎始终弥漫着一股发酵后的酸臭味。
只要一闲下来,这股味道几乎瞬间就会侵袭我们的鼻腔。它无孔不入,它难以逃离,因为它就是我们自身。
这时我们才明白,那名为“军训”的记忆已经以气味的形式深深扎根在我们心中。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之后的几天里,我们只需要半天站一组军姿即可。
但这点最起码的安慰大概并不是教官们的仁慈,而是要为其他项目内容的训练腾出时间。
在这样的天气,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太阳底下,就足矣令人头晕眼花,体力不支。
因此踢正步也好,齐步走也罢,都注定不可能轻松。
也就是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我慢慢发现,这个姜岚的体质要比我好上许多,明明高中时他也几乎不参与班级内诸如篮球、足球一类的体育运动,运动能力却比同样的我更强。
当然,不管怎样都比不上朱铭和李向阳就是了。
朱铭虽然始终都对军训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但在正式的训练中他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如果不是我认识他的话,光看他训练时的表现,我肯定会以为他是最热爱军训的那几个人之一。
之所以这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一码事归一码事”。
同样一丝不苟的还有李向阳,从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李向阳的个子虽高,但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锻炼的痕迹,最多可能平时会跑跑步、打打球,但他却始终坚持着。
练习踢正步时,所有人的腿都发酸发麻,忍不住趁教官不注意略微降低一些高度以争得短暂的喘息时,他却不肯放松丝毫,尽管双腿都已经开始颤抖,他还是高高地抬着。
与朱铭不同的是,李向阳对军训的热情并不仅体现在上述训练中的表现上。
向教官喊报告时,他的声音是最标准的——就像张教官第一天所要求的那样,声音要从胸腔发出。
而当大家于训练的休息间隙中忍不住吐槽,或至少是流露出那种似乎难以忍受的不耐烦的神情时,他只是盘腿坐在那儿,既不参与别人对教官或军训的讨论,也无法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任何不满。
几天后我们才发现了一个规律,李向阳只有在下训后和我们几个单独相处时,才会表露出对军训的埋怨,而且他也只是简单地附和我们,从不会主动提起。
对于李向阳这样有毅力的人,是很难不佩服的。
但也只是佩服,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
我不可能在被人呵斥时,依然摆出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自若架势。更没必要像他那样明知一件事是错误或无意义的时,却依然泰然受之,并甘之如饴。
即便是像军训这样无法拒绝的不可抗力,我至少也会在心里象征性地有所抵抗。
说到“抵抗”,我立马就想到了谷懿和朱铭。
现在每天下训后回去的路上,谷懿都会找到我和朱铭结伴同行。
无论任何时候,谷懿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
也许是他所学的哲学专业对我来说过于陌生且神秘的缘故,我总会下意识地把他的性格和哲学关联起来。
再想想中学政治课本上那张经典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二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插图,大概学哲学的人都是如此狂放不羁的吧。
这样以偏概全的想法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谁让我在哲学班里只认识谷懿一人呢?
谷懿在和我们聊天(吹牛)的过程中也谈到过几次哲学。
由于他讲的非常认真,非常激情,所以我发誓我一开始是尝试认真去理解过的。
但什么“主体性”、“大他者”之类的术语就把我弄得云里雾里,不同术语间还经常没有规律地排列组合,一件事情,刚才还叫什么“性倒错主体”,没一会儿又成了“智性享乐主义”。
久而久之我也就放弃了理解,或者在他说这些时干脆停止了思考。
不同的是,朱铭从一开始就对谷懿所说的“哲学”很感兴趣,在谷懿说这些时,他总是认真地听着。
虽然我并不确定同为理科出身的他能听懂多少,但他不知为何对哲学很感兴趣这件事是无疑的。
总之,在这样的几天中,除每个人的皮肤依稀在逐渐变黑外,人们之间也渐渐熟络起来。
谷懿和朱铭是我在大学这个新环境中结下的第一个圈子,李向阳一直非常友善地和每个人相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就连第一天见面时沉默寡言的袁林修,在这几天中也慢慢变得没那么油盐不进了,有时还主动和李向阳和朱铭搭话,而对我时的态度也亲和了不少。
在第一天来到B101的时候,我曾对未来的舍友以及可能的宿舍关系有过一些想象。
是否会遇到蛮不讲理的怪人,是否会遇到不讲卫生、不修边幅的人,又是否会遇到大学四年乃至今后一生的挚友?
前两个担忧在这几天的相处过程中已经慢慢散去,但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我依旧没有答案。
时间过得很慢,但终于也是来到了军训的第五天。
下训后,我和朱铭、谷懿正和往常一样向食堂走去,路上却收到了班群的一条通知:
【各位同学请于晚上七点到物电院115教室办理入学相关事宜!@全体成员。】
消息是尹渊发的。
如果说在几天前,我对他最多是敬而远之,那么此刻,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看见他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
事情还要从前天,也就是军训的第三天说起。
※※※
那天的天气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沮丧,别说万里无云的天空什么时候才能奇迹般地落下雨滴了,就连空气中那点稀薄的水分也无法感知。
【要是能喝口水就好了。】
在跑道上踢着正步的我心想。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训练时我们的手机和水杯都远远地放在一旁大树下的阴影处,只有在张教官吹哨宣布休息时,我们才能按顺序一列一列地去补充水分。
停在烈日暴晒下的我,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要更加明白与理解沙漠中迷途的旅人,他们对绿洲、水源的渴望。
既然想要喝水是不可能的,那我也只好效仿曹军士兵来一个“望梅止渴”。
于是我微侧着脖颈,眼神始终瞥向远处大树下的那片沁人心脾的阴影,以及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一圈圈水壶,里面装着我此刻最渴求的东西。
但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穿着一件淡紫色短袖,下身一条休闲的灰色短裤的尹渊不疾不徐地踱步到了那棵大树下,手中还拿着一杯奶茶。
尽管没有任何规定要求班导在军训过程中要陪同新生,但这几天还是有不少班导来田径场观看我们各班训练,隔壁好像是生科班的班导甚至还雪中送炭地为疲惫的同学们送来了两大箱柠檬水。
对于尹渊的到来,我并不感到奇怪。
但似乎是因为他的到来,我望梅止渴的方法突然不再奏效了。
在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身清凉穿着的尹渊正悠闲地站在那片树荫下,边喝着手中的奶茶,边像是饶有趣味地看着训练中的我们。
准确的说,是穿着一身厚重臃肿的军训服,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的我们。
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军训场上,我们是受训的新生,是被军训纪律管束的对象。
而已经大三的尹渊却理所当然地在这约束之外。
在所有新生都在烈日的烘烤下刻苦训练、不能喝水的时候,他却可以轻松地站在那片巴掌大小的树荫中,享受手中的那杯奶茶。
看尹渊那样子,似乎只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的确,尹渊是班导,是大三的学长,不是军训的对象,愿意从开着空调的教室或宿舍中走到田径场,来看我们一眼,都已经是额外的付出。
至于奶茶也好,树荫也罢,那只不过是人家的自由,难不成尹渊还应该走到太阳底下和我们一起军训、同甘共苦不成?
我不是不懂这些简单的道理,但正因眼前的这个画面是如此的合理,我那没来由的负面情绪才更加地强烈。
此时头顶的烈日炙烤着的不再只是我的肉体,更是我那因尹渊出现而不再平静,甚至有些扭曲的内心。
我不断地在心里重复告诉自己:尹渊不用军训,人家干的事情又没碍着别人,那不过是人家的自由。
但直到尹渊看了一会儿后离去为止,我的心都没能平静下来。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不讲道理且恶劣,居然仅仅是因为别人不用跟我们一起受苦就心生怨恨!
比起有这样的想法,更让我痛苦的是,我竟无法从我的心中把这些念头驱赶出去。
尹渊那道悠闲、轻松、置身事外的身影不断在我心中浮现。
※※※
“入学的事情,之前线上的时候和报名的第一天不就已经解决了吗?”
朱铭自然也看见了这条消息,不过无论是他还是谷懿,都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我的异常。
“谷懿,你们班导有发类似通知吗?”
“没有呀铭哥。”
“嘶……那就奇怪了啊。”
“也许是你们班导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也说不定呢?”
难道办理入学手续还要单单以班为单位进行?
还是说这次尹渊通知转发的早,哲学班的班导只是还没发通知?
“铭哥,小岚,你们这个班导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旁的谷懿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不要在意谷懿对我的称呼,事实上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喊我了,我也不止一次无奈地和他表示不要对我用这么女性化的称呼。
“尹学长吗?我只知道他学习成绩很好,拿过很多奖学金和比赛奖项。其余的接触不多,看不出来。”
朱铭没思考多久就给出了他的回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太喜欢评价别人。”
“小岚,你觉得呢?”
“那个,我跟铭哥的想法差不多。”
我本打算像往常一样随便说点什么糊弄一下,把这个问题赶紧过去。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上蹿下跳,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噢,这样啊。”
“呃……其实我觉得尹学长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
“嗯?”
两声疑问声一前一后响起。
“高高在上?姜岚你为啥这样说?”
“唔……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一种感觉吧。”
“可能学习成绩好的人多少都有些心高气傲吧。这也是难免的吧。”
“也是。”
“我还以为你们间发生过什么呢。”
“没有没有,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可能就像铭哥你说的一样是一种很正常的感觉吧,毕竟尹学长那么优秀,给人这种感觉也很正常吧。”
和尹渊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你这样的习惯,怎么能把学习搞好?】
【立华书院还真是什么人都招呢。】
但尹渊的话一点也没有说错,包括后来站在树荫下喝奶茶,也完全找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
倒是我,却始终对此耿耿于怀。
“小岚你会有这样的想法,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叫尹渊的班导,也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
我们没想到谷懿会突然这样说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为什么?难道你之前认识他吗?”
“这不重要吧。这个叫尹渊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你们今晚就会知道呢。”
“今晚?”
可谷懿说完那句话后却又和我们打起了哑谜。
“在我看来,真正优秀的人,可不是满脑子社达理念的做题家。”
虽然谷懿平时总喜欢吹牛胡说,但他刚才的语气和神情怎么都不像是在胡说。
至于谷懿说的话,“做题家”这个词儿我是知道的,但“sheda”是哪两个汉字我都不甚清楚。
“哎呀,总之你们别被人家的外表迷惑,别因为人家是班导、成绩好,就对人家言听计从就行。”
闻言我和朱铭面面相觑,我俩在交换眼神的过程中共同意识到谷懿肯定知道些什么。
可就当我和朱铭打算追问时,谷懿却死活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你们该知道迟早会知道的”这样的话。
眼看我们的“谷半仙”嘴里再不愿道出半点天机来,我们也只好作罢。
反正就像谷懿说的那样,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
※※※
“向阳,你知道班导找我们干嘛吗?真的是办入学手续吗?”
“应该是吧。抱歉啊铭哥,这回儿我也不知道。”
刚开学几天就把学校的各个校区甚至各专业教学楼摸得一清二楚的李向阳对此居然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