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望月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
幸好院子里都点上了灯,而裴长意就将那个制作好的购物明晃晃的摆在大堂的正中间。
生怕她回来瞧不见似的。
想着裴长意这么大的人,这么威严的典狱司裴大人,竟然也会做这种小孩子气的事儿。
想到这里徐望月也是整个无语住的。
不过这样小孩子气的裴长意倒是特别可爱。
很难得自家郎君有这样少年气的时候,徐望月也觉得心中十分畅快。
因为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困在内宅的女子了,她的一生就实现了向她当初写给裴长意字那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样的日子真是好呀。
不得不说,裴长意的手艺却是真真实实的不错,这一个豪华大狗窝做的远远超过江淮镇上那些手工匠人们,裴长意还贴心的将狗窝上面的横梁加高了,以防小狗长大了以后可能进出会撞到头。
再者两边还做了白色的木头做横幅,只是今天时间来不及了所以还没有刷上红漆,但是旁边桌案上摆着的两条小小的对联,让徐望月难得感受到裴长意的孩子气。
像一个心爱的大男孩给他心爱的小狗贴上了像人一样的对联。
两幅小小的对联大概是明天会雕刻上去的,无非是一些祝福的语,长命百岁健康成长。
裴长意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细致的人啊,虽然表面看起来冷酷不堪,但实际上内心如此的细腻,任何一件事情在小细节上都会做到圆满才开心。
照顾小狗是这样的,照顾自己也是这样的。
徐望月正在专心欣赏着小狗,冷不丁后面有人从后一把抱住她,将脑袋轻轻的搁在她的肩膀上,带着熟悉气味的叹息和温热慢慢的攀岩上她的脖子。
裴长意倒是比小狗还要黏人几分。
“我做的东西夫人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裴大人真是天上有地下无啊,什么东西在裴大人的手里都是手到擒来的。”徐望月不吝夸奖着,将裴长意当做孩子一样哄着疼着。
裴长意似乎也很喜欢这样被对待,夫妻两个手牵着手今天没有孩子打扰,在红帐里面滚落翻云覆雨了一整晚。
这样宁静的日子只持续了大概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从京城传来了圣上驾崩的消息。
举国国殇,身为定远侯府侯爷的裴长意自然也是要拖家带口回到京城去。
三皇子终于如愿登上了那个位置,如今也不能叫他三皇子了,是新皇上。
这中间具体的细节,裴长意其实心知肚明。
他只是退隐了不是死了,典狱司那边的明线暗线都无时无刻在向自己汇报着,譬如圣上到底是如何驾崩的。
其实圣上正值壮年,裴长意离开京城的时候身上的身体还好的很,但短短一两个月之间就突然病来如山倒了,说着中间没有猫腻谁也不信。
这就是裴长意坚定了心意自己一定要离开京城的原因。
他即使知道这其中有猫腻但他也要假装自己完全不知道,这样以后才不会被人诟病,自己也不会成为三皇子心中解不开的那道节。
再后来,他们全家都回了京城。
圣上大丧,裴长意在皇城里待了七天七夜才出来,徐望月早已将定远侯府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里里外外都是自己的人。
最开始裴长意还担心徐望月没有办法收服人心,可现在他发现完全是他自己想多了。
她的夫人在经过江淮这几年之后手段简直是雷厉风行和当年有着天差地别。
如今无人在敢小瞧她的庶女身份,无论是谁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尊称一句夫人。
徐望月的威严比当初的赵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她所做的远不止如此,第一步便是从侯府里所有的丫鬟开始都跟着后面识字,等林林总总认全了大部分常用字之后,徐望月就开始将主意打到外面的人身上。
京城之中大部分穷苦人家的女儿都是没有资格认字的,可她偏偏想要改变这个命。
事情的起源还源于那天她和红玉单独上街。
"小姐快看!"红玉突然抓住徐望月的手腕,指着茶楼二层窗边抹眼泪的姑娘,"那不是绸缎庄王家二姑娘么?"
徐望月顺着望去,只见王姑娘攥着张泛黄的纸,肩膀一抽一抽地抖。
楼下两个婆子还在扯着嗓子喊:"不识字的赔钱货!白纸黑字写着你爹收了我们老爷五百两,你合该给我们少爷当填房!"
裴钰抱着剑冷笑:"婚书是假的,墨迹都没干透。"
"可王姑娘不识字。"徐望月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这是本月第三起骗婚案,那些黑心肠的专挑商户不识字的女儿下手。
当晚她就砸了装嫁妆的樟木箱,二十根金条哐当落在裴长意书案上。"
我要办女学。"烛火在她眼底跳动,"让姑娘们至少能看懂自己的婚书。"
裴长意把金条推回来,从腰间解下玉佩:"用这个去西城盘间铺面,就说裴家要开绣坊。"
女学开在废弃茶楼里。
徐望月带着红玉把掉漆的桌椅擦了三遍,裴钰蹲在屋顶补窟窿,碎瓦片哗啦啦往下掉。
第一张告示是卖烧饼的翠儿帮忙写的——这姑娘常蹲在学堂窗外偷听,手指头在灰土里比划先生教的字。
"免费教识字,每日晌午管饭,学成帮接绣活。"
徐望月念完告示,翠儿突然扑通跪下:"我给小姐磕头,但求别让我娘知道......"
报名那日来了七个姑娘,都是蒙着面从后巷溜进来的。
徐望月教她们握笔,笔杆子却直往地上掉。
"我、我惯会拿绣花针......"翠儿脸涨得通红。
突然外头传来砸门声,泼皮李三带着人踹开前厅:"哪家窑子敢抢老子生意?"
裴钰的剑还没出鞘,徐望月抓起砚台砸过去。
墨汁泼了李三满脸,姑娘们突然爆发尖叫,绣鞋、毛笔、算盘珠子雨点般砸过去。
等裴长意带官兵赶到时,只见李三头顶插着支毛笔,脸上糊着《千字文》的残页,狼狈的不堪入目。
看见帮手来了,连忙连滚带爬的跑出去。
"明日加教防身术。"徐望月对惊魂未定的姑娘们说。
小桃突然噗嗤笑出声,露出缺了颗的门牙。
最难缠的是小桃娘。
这妇人举着擀面杖冲进学堂,揪着女儿耳朵往外拖:"赔钱货还想当女状元?隔壁刘婶都笑掉大牙了!"
"婶子莫急。"徐望月拦在中间,"让小桃每日帮您记豆腐账可好?若她算错一文钱,我赔您一吊钱。"
转头又对小桃眨眼:"昨儿教的九九歌背熟了?"
三个月后,女学有了三十个学生。
徐望月把绣活分派下去:翠儿描花样子,陈寡妇串珠帘,小桃记账。
那日她们正绣着裴长意送来的蜀锦,突然听见前厅喧哗。
六个婆子揪着自家女儿往外拽,粗话混着哭喊炸开锅。
"都静一静!"徐望月抄起铜锣猛敲,"今日起成立女子互助会。谁家婆婆病了,大伙轮着照看;谁家要打官司,我们帮着写状子。
"她举起一叠银票,"这是上月绣活挣的二百两,愿意留下的,每月给家里交五百文。"
婆子们盯着银票咽口水。
翠儿突然站出来:"我给娘挣了七百文呢!"
陈寡妇晃了晃钱袋:"够买三斗米。"
小桃娘突然抢过女儿手里的账本,眯着眼数上面的红圈圈——那是徐望月给优秀学生画的。
晨雾还没散,徐望月踩着露水推开茶楼门板。三十张缺腿的方桌歪歪扭扭排着,翠儿正踮脚擦最后一块窗棂。
忽然外头传来马蹄声,五六个锦衣少女掀开车帘嗤笑:"侯夫人亲自打扫呐?"
红玉抓起扫帚就要冲出去,被徐望月按住。"她们笑她们的,我们忙我们的。"话音未落,一盆馊水泼在台阶上。
裴钰从房梁翻下来,剑柄上的红穗子滴着脏水。敢这么说他们家夫人。
等他回头回去一定告诉主子。
徐望岳可不管这些。
,好不容易将女学创办起来,她没有心思浪费在这些别的事情上。
"今日先教写名字。"徐望月铺开草纸。姑娘们围成个圈,小桃的麻花辫扫到陈寡妇脸上。翠儿捏着笔杆像握烧火棍,鼻尖蹭了墨还不自知。
"徐字这样写。"她在沙盘里划拉,"望月是看着月亮升起的意思。"陈寡妇突然抹眼睛:"我本名叫春芽,十二岁被卖进周家就没人叫过了。"
忽然大门被踹开,礼部侍郎家的马车堵在门口。
穿金线裙的少女甩着鞭子:"我爹说你们这破学堂污了官家女眷名声!"
"都给我砸了!"礼部尚书家的马车横在茶楼前,林小姐踩着丫鬟脊背下车,金丝裙摆扫过馊水横流的地面。
六个粗使婆子抡起棍棒,咣当砸碎了刚糊好的纸窗。
徐望月把姑娘们护在身后,红玉抄起顶门栓就要冲,被裴钰按住手腕:"侯爷交代过,夫人受委屈时得让他先出场。"
碎瓷飞溅中,裴长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漫不经心:"林小姐的《女诫》抄完了?令尊前日还跟陛下请罪,说家教不严..."
"你胡说!"林小姐突然煞白。见到裴长意这个祖宗谁都害怕。
裴长意玄色大氅扫过门槛,腰间白玉扣映着姑娘们惊惶的脸。
他进一步的抛出诱饵,"三年前你祖父挪用军饷的案卷,还在刑部搁着。"
林小姐来的时候有多凶,走的时候就有多灰溜溜。
徐望月早就习惯了裴长意会来帮她处理这些事情,这会儿就专心致志低头捡掉在地上的文房四宝。
一起身,裴长意忽然往她发间插了支木簪,"晨起在街边瞧见的,刻了个月亮。
"红玉噗嗤笑出声,小桃她们挤眉弄眼地偷笑。
徐望月现在就是整个京城穷苦人家女子心中的明月。
她不再是自己的那个月亮。
她会从此高高挂于天际。耀眼的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而裴长意所能做的就是替她守护着这背后的一方净土。
实际的教学比想象中难十倍。
徐望月举着《千字文》念"天地玄黄",下头哈欠连天。
小桃在草纸上画王八,翠儿数着房梁蜘蛛网。
直到她搬出绣绷子:"今儿谁学会五个字,就给谁描新花样子。"
这下可炸了锅。
陈寡妇举着"春"字满屋跑:"这是我!这是我!"翠儿抓着"翠"字往怀里揣,差点撕破纸。
小桃娘扒着门缝偷看,见女儿写出"一斤豆腐三文钱",惊得擀面杖都掉了。
麻烦来得比春雨还急。
那日正教算账,忽然涌进十几个婆子。
打头的是东街媒婆,胭脂糊了满脸:"姑娘们都快及笄了,天天混在这儿像什么话!"说着就要扯人。
徐望月刚要开口,外头响起鸣锣声。
裴长意带着御赐匾额进来,金灿灿"毓秀学堂"四个大字晃人眼。
"陛下听说夫人办学有功,特赐此匾。"他故意抬高声音,"明日还有宫里的嬷嬷来考察。"
婆子们扑通跪了一地。
小桃趁机把算盘塞给她娘:"上个月多赚了半吊钱,就是在这儿学的!"翠儿娘摸着匾额边缘:"这金漆能刮下来不?"
穷苦人家最喜欢的便是这些金啊银啊一样的东西。只要看到金灿灿的,便挪不开道。
要打发这些穷苦人家的母亲容易。最难的还是那些贵女。
端午诗会上,徐望月带姑娘们去卖绣品。这是一场与民同乐的宴会,所以办在京城的大街上,所有的高门贵女都会过来,只不过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
待走到近前,宰相千金用团扇掩鼻:"什么味儿啊?"
翠儿涨红脸——她连夜赶工,袖口还沾着灶灰。
徐望月端起青瓷碗喝光酸梅汤。
"酸味是从这儿来的。"她把空碗往案上一搁,"姐姐们喝着冰镇燕窝,自然闻不见穷苦人的汗味儿。"
她在江淮待了几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徐家庶女了。
现在她徐望月可是唐唐的定远侯府夫人。
虽然平日里穿着朴素了些,但嘴皮子可利索的很。
在这群高门贵女面前,根本就不需要裴长意的帮助。
裴长意在二楼雅间笑出声。
当晚他拎着食盒来学堂,三十个油纸包挨个发。"水晶肘子是给夫人生气的,"他凑近徐望月耳畔,"糖蒸酥酪是给夫人撒娇的。"
第二日宫宴,那些高门贵女们被气的七嘴八舌的去向当朝太后告状,也就是曾经的容妃娘娘。
虽然裴长意从龙有功,但这朝上的功臣家属不胜数。
也不能只疼爱裴长意一人。
徐望月可不怕她们。她的目光流连在这些高门贵女的衣服上,然后莞尔一笑。
"你们身上的苏绣,可都是我们学堂姑娘熬了七个通宵赶制的。"徐望月故意晃了晃腰间荷包,里头掉出半片绣样——正是王小姐昨日退回来的并蒂莲,嫌针脚不够细密。
身上穿着他们家女学生做的东西,嘴里却说着嫌弃的话。
这些人的嘴脸并不比当初的长姐好看多少。
贵女们正要发作,忽听假山后传来皇帝笑声。
裴长意扶着醉醺醺的圣上转出来:"陛下刚夸这荷包上的龙纹鲜亮,说要赏绣娘黄金百两。"
徐望月趁机跪下:"绣娘们就在宫门外候着。"二十个粗布衣裙的姑娘被引进御花园,小桃捧着的金线牡丹帕子,正系在皇后腕间。
但创办女学这件事。对于朝中一些顽固派的大臣来说,确实是天理不容。
用裴长意话来讲说天塌了也不为过。
七日后早朝,十二道奏折雪片般飞上龙案。老臣们颤巍巍跪了一地:"女子识字乱阴阳,徐氏妖言惑众!"
裴长意突然抖开十丈素绢,密密麻麻的红指印惊得满殿哗然。"京城三百寡妇联名上书,求陛下恩准女学。"
他踹开个唾沫横飞的老翰林,"张大人上月还从毓秀堂买了二十幅观音绣像送姨娘吧?"
皇帝捻着胡须看那绢布,突然指着某处大笑:"这个手印旁画了只王八?"
裴长意面不改色:"回陛下,是学子们自创的防伪标记。"
赐匾那日,林尚书带着家丁拦在茶楼前。朱漆匾额上的"毓秀"二字刺得他老眼生疼:"区区贱民也配..."
"林大人慎言。"裴长意的剑鞘压住他肩膀,"这匾额用的可是陛下书房拆下来的金丝楠。"
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您嫡孙的乡试文章,是找枪手写的?"
这下挨着典狱司的威严,加上新上皇帝的偏爱。
真的没人敢反对这件事了。
何况典狱司那边真的有许许多多的黑料。抖不抖出来只是看裴长意的心情罢了。
裴长意的心情自然就代表着他夫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