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们不寻常的会见-在相逢的时刻,他们始终没有说话,这是最奇特的地方,故人相见,语言已成累赘,寒暄多么做作。夏华当时吃惊地望着那个人的一系列动作,有点像电影里的土匪老大,他眼神里偶尔射出的一道寒光让我害怕。在洗脚的过程中,村支书爷爷朝他伸出两个指头,他会意地点头,也伸出两个指头-这是在表明,他们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有见面了。洗完脚后,那个人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在爷爷刚刚坐过的木墩子上坐下,和二爷一道拉动大锯,锯完了排放在院子里的九根圆木。
村支书在我们家亲自下厨,往锅里贴白锅饼,这是当时我们家最好的食物。村支书爷爷一反常态,吩咐让夏华学习拉风箱,那是夏华第一次拉风箱,很快累得满头大汗,胳膊酸了。夏华暗暗叫苦,觉得这个人的到来,夺走了村支书对我的宠爱。是的,我感到村支书爷爷在很短的时间就开始对夏华粗暴起来,这是当时很真切的感受。他们只顾招待那个远道的客人,与他把杯问盏,也没有谁在意夏华的肚子饿还是不饿。那天晚上,苹果园的小屋里烟雾缭绕,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下半夜。秋夜空阔而高远,颤抖着几粒懒洋洋的寒星。
第二天凌晨,一阵劈木柴的声音把我吵醒,村支书爷爷走过来,像是刚刚意识到了夏华的存在,他悄悄地告诉我那个人是他在东北结下的“忘年交”,让夏华叫他“奇叔”,并说:你奇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会很多手艺,在城里,好多厂子离不开他。一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大拇指向上翘了两下。夏华当时只感到满腹的委屈,闷着头蹭蹭地穿衣服。穿上衣服后到院子里厕所撒出一泡长尿,企图把不满的情绪撒出去,手里端着小鸡脑子里却出现了一挺机关枪。尽管夏华知道,一泡尿的力量很有限,连一只蚂蚁也杀不死。早饭桌上的气氛明显降温。由于激情经过昨晚的疯狂燃烧,他们三人都流露疲惫,似乎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两个爷爷都在努力挖掘记忆,打问某个人的近况和变化,那些人的名字对夏华来说是那么陌生,什么“老瓜”、“长英”、“大凤”、“二凤”等等,夏华只知道他们在很遥远的东北,一个叫哈尔滨的城市,他们是从山东闯关外逃荒的“盲流”队伍。当然,“盲流”并不是“流氓”,但它比流氓光彩不了多少。奇叔狼吞虎咽地吃着红薯,回答爷爷的话时都是短促而利落。用一句“行”,“不错”,“挺好”,“嗯”,让夏华替爷爷索然无味。你费了半天劲想起件往事,到了他嘴里却用一个字打发了,爷爷好没劲。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奇叔开始注意到夏华,说操,扯屌蛋,我忘了给夏华带来个活物哩,就起身走向他的挎包,小心地打开一角,变戏法似地展露出一只巨大的鹰翅。这活物让我们全家都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褐色的苍鹰,托在奇叔的手掌里,它的样子和奇叔如出一辙,简直像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鹰因饥饿而伸长了脖颈,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见到饭桌上的食物,突然脱离了奇叔的手掌心,锐利的爪子扑楞愣抓向桌面。
村支付爷爷慌了,叫道:奇子,华子是市里长大的,可不敢玩这个!
二爷捧着饭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夏华最没出息,吓了一跳。
奇叔脖子高扬,爆发了一阵开心的大笑,笑声让整个房子都颤抖起来,落下了一层灰尘。笑完了,奇叔又从包里掏出几节乌黑锃亮的东西,非常熟练地把它们拼接起来,那是一支猎枪。双筒。
当天上午,桃园、苹果园就响起了一阵噼哩叭啦的枪声,浓郁的火药味充斥四周。人们看到,果园附近的麦田之上,一只孤独的苍鹰在高高盘旋,尖利的唿哨响彻云霄。瞬间,一批又一批涌向苹果园,像黑压压的蚂蚁阵。身后是狗叫、驴鸣、沓杂的脚步、以及影影绰绰中某个幼小的孩子绊倒在地后的啼哭。
在那些天,夏华初次尝到了被人簇拥的得意和满足:孩子们为了加入奇叔率领的打猎活动,不惜拿出心爱的玩具对夏华进行贿赂。而在此之前,夏华是个不善言辞的角色。因为夏华高坤来大凉山体验生活才在这里建房的,夏华对村支书的这位奇叔的到来不经意间改变了这一切。枪声阵阵。叭叭叭。野兔在惊恐中奔跑,鸟毛在坠落;唤起了夏华残缺童年的生活在沸腾。荒凉的苹果园离村子约有二华里路,它的围墙是由无数荆条和树枝制成的,平时是少有人来的。尤其到了冬天,无力的阳光照耀着一片萧瑟的树木,连个人影也难看到。现在,随着大量人流的涌入,围墙被破坏、拆散,多了许多缺口,他们涌进来,像失散的羊群一样横冲直撞。而奇叔用一条腿站在阳光下,另一条腿跷在果树杈上,嘴里咬着一根细绳子,在往鹰腿上绑记号,周围是大片嘁嘁嚓嚓、兴奋不已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二爷忍不住发火了,手持一把大大的竹扫帚往外驱赶那些孩子,追得满园子跑。他们就像一群麻雀似的,驱散一群,又来一群,气得二爷破口大骂,有个孩子拾起一块土坷垃,朝二爷掷来,二爷把头一歪,飞弹嗖地一下擦过耳际。那孩子还笑嘻嘻地做鬼脸。二爷指着他骂道:你不走,你不走我找你的爹去!你狗日的等着,我叫你爹来领你走。
二爷说完,就气咻咻地朝村子的方向去了。他是真的被气坏了。
很快,苹果园里来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妇。原来是二爷的状告去奏了效,只是那孩子的爹没来,他的娘来了。少妇一到果园,就用目光搜索自己的儿子,终于从中找到,揪住儿子扬手便打,她的儿子是个小机灵鬼,很快挣脱了。其他的孩子都笑起来。
忙碌中的奇叔停下手中的活计,无意中朝少妇投去一瞥,似乎是一愣,接着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然后瞪大开来。他轻轻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口唇,放开手中冲动的苍鹰,任它独自乱飞,自己起身朝少妇走去。远远看去,他突然笑得一脸灿烂,在用手比划着与少妇说话。少妇定了定神,从羞愤里渐渐恢复常态,先是用迷惑的目光朝这个奇怪的外乡人打量了半天,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嘴角蠕动,并没有多说几句话。直到她离开,奇叔仍然站在原地发愣。
当天中午,少妇却又来了,头发梳得光光的,碎花的衣服绷紧在身上,胸部丰满的线条凸现出来,在她经过的地方,空气里多了一股雪花膏的香气。她羞怯地说是来找奇叔补锅的,在那样的时刻,她手里拎着的一只看上去已十分破旧的铝锅有点煞风景。奇叔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热情地把少妇让进屋里,从包里掏出几件工具,很快忙碌起来。入夜,院子里亮起了一盏忽闪的马灯,支起一个小火炉,煤烟的气味刺鼻。原来奇叔有备而来,在这样的穷乡僻壤,继续发挥他高超的补锅技艺。
接连半月,先后有数十位年轻的女人拎着各种炊具来到了苹果园。我二爷在整整一生里始终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棍,对奇叔的行动大为不解,不停地自言自语:这是要做啥呀?嗯,要做啥呀?
还对村支书爷爷说,你倒是问问呀!爷爷把眼一闭,不搭理他。天气开始变冷的时候,村子里一个被人们唤作“老社长”的人背着手走进了苹果园,一进院子,就叫村支书的名字,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说。他也不进屋,把村支书叫到院子里,表情严肃地嘀咕了一番,口气接近训斥。村支书一脸无辜的样子,似乎是很惊讶。一会儿把两手摊开,一会儿挠头皮:是吗?这这这不可能!老社长,你别搞错了,这怎么会呢······我一点没察觉。
老社长始终背着手,面色铁青。当天夜里,夏华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吵醒了。恐慌地坐起身扒开窗棂,发现院子站满了人,除了几个村干部,其余都是村子里的壮汉。天哪,我吃惊地看到奇叔全身赤裸,跪倒在地,双手已经被捆绑起来。
在他身边跪着的,是一个头发蓬乱的裸体女人。雪一样的身子,瑟瑟颤动的双乳。她低着头,我没看清她的脸,但我已经猜到她是谁了。
早晨醒来,一切都是静静的,连风声都比往常收敛了许多。这让我感到蹊跷,怀疑昨晚的画面是个梦境。
只是奇叔和他的鹰不见了。我看到爷爷独坐在木凳上,低着头,偶尔抽动一下鼻头,声音很响。
在昏暗的光线里,他把玉米一粒粒剥进筐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