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嗷嗷”。
娟子这些天愈来愈感到一种压迫,肚子鼓胀得像大气球,肚皮变黑,多年没洗过似的。一有空,她就使劲揉搓,没泥,怪哩!腹中的婴儿不时地躁动,踢得她的心惶惑不宁,这使她又哀伤又喜悦。特别是肚里的这个孩子不想怀上英子。英子那时候老实的像只猫,倒使她怀疑自己真的怀上只软乎乎的大气球。“老天开眼,希望是个小子”。她这么想着,就端了一小筐红薯,来到屋外的塘边。风很大,使她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塘去,拿砖头砸破了一层薄冰。
这是黄昏,村子里笼罩了一团白色氤氲,风飕飕地掠过树丛,麦垛,吹在人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花子洗完了红薯,在雪地里站了半天,把眼望向东边的那片茫茫雪野。几只黑色的小精灵在村东的旷地之上不停地翻飞,发出不祥的叫声。然后绕了一个大圈儿,落在河岸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枝上。
“啊-啾!”望着,望着,娟子竟大叫了一声。她觉得今天的田野美极了,像她童年时代的田野;心里骤然荡起了汩汩的春水,眼前出现了幻觉。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人。那人头戴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眼睛炯炯有神,肩上背着一支上好的猎枪。他每天清早都要在雪原上出现,一双棕色皮靴踩得积雪咯咯的响,大地在微微颤抖。他跑起来比野兔还快,野兔在前,他在后;兔累了,他不累-上前一脚把野兔踩住,然后提了双腿,往肩上一搭,吹起口哨,慢悠悠地朝河边的林子走去。太阳在他的背后灼灼地照耀,反射着一种光芒。
这是娟子在心里孕育了许久的说不清的东西,这使她不敢回忆遍地落金的秋天,一想起那个秋天,她的眼里便会出现薄薄的、透明的溪流。就这么着,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那个总是在她梦中出现的打猎人。
“嗷,嗷嗷!”她心里激动地叫着。天极冷,眼前的亮色渐渐暗淡下来,而她的体内却涌荡着一股热流。“喀”地一声,她从筐篮里拿出一块冰凉的红薯,狠狠地咬了一口。村子里异常寂静,四周无人,树枝上没有叶子。村西的一家屋顶上传来一阵隐约的叫骂声。她停下来,听了听,是李嫂的声音。其实,那李嫂已经站在房顶上骂了好几天了,她喂了三年多的一只老绵羊丢了,是一只纯种老绵羊。骂大街,原是山坳真镇人的古老习俗,若谁家丢了一只用旧的麻袋或是一双鞋子什么的,人们都有权力到屋顶上发挥一下嗓门的作用。可近几年来,这种艰苦辛劳的工作很少有人再去从事。日子好过了,谁还愿意到大街上去丢人现眼呢?
走走,停停,听着听着,娟子先是笑,继而却暗下脸来。
“小丽!你爹回来么?”回到家,她就大声地叫。
一大早,娟子就和那死鬼到镇上的农具加工厂去了,那死鬼也算是农具加工厂的一个小头目。前些年在外流浪,蹲过班房,这几年竟也一改旧日模样,脸上渐渐放出光来。“哦哦,我怎么把这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娟子使劲儿埋怨着自己。
屋外的墙上挂着一张新羊皮,望着它,她觉得一阵恶心从胃里泛上来。她想流泪。
“好你个狗,改不了吃屎。”她骂着,一边抽抽嗒嗒地哭。
半个月前,娟子到野地里去拔一种不怕冻的菜,回来得很晚,一进门,就看到那张新羊皮了。院子里弥漫着肉香气息和一股血腥味道,丈夫正独自一人在桌上自斟自饮。
“嗯,好香!哪来的?”娟子问。
“在雪地里捡的,看它咩咩地叫,怪可怜的······嘿嘿!”肥胖的男人看了一下娟子的脸,愣了一下,接着就大笑起来。“哈哈!你当真啦,我它娘上哪捡这便宜去!这是花低价钱买来给你补身子的!操,还不快吃?”
娟子这才放下心来。“好你个狗,你骗了我。你偷了人家的羊。”呆呆地坐在土炕边,窗上的纸被娟子捅了个大窟窿,在呜呜地作响。她又听见了风的声音。这使她想起了五年前的初夜,当她惊恐地望着那个全身散发着淫荡气息的男人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丈夫。烛火已经燃尽了,窗外的风在呜鸣地号叫,刮进了娟子的体内,使她颤栗如一片可怜的树叶。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她麻木地承受了男人的颠狂-并将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继续承受下去。她不情愿,啊,不情愿;再后来呢?风住了,男人就滚下炕来,吭哧吭哧地到屋后撒了一泡尿。淡黄色散发着腥味的尿液撒到一棵年幼的向日葵上,那向日葵第二天被毒死了。
生了小丽以后,男人说:“倒霉。再生个带巴儿的吧!”
“你,你不怕罚吗?”娟子小心地问。
“不怕,”男人说,“他罚他的,咱生咱的。只要你那玩意儿没人敢拿气焊给老子焊上,就得生。老子死都不怕,老子怕个JM!”花子男人很自信,好像生孩子的人是他自己,好像女人生孩子放个屁似的那么容易舒畅。
“可如今你又干了缺德事。”
“你有的是钱,可你还干缺德事。”
女人坐在炕沿上,不做饭,也不吃饭,只是咬牙切齿地骂。风仍然在窗外,呜呜地响着。
这时节,乡下的冬天就要过去了。从土坡到田野,早春的味道也开始萌发,空气自然就不再是原来的空气。今儿一大早,娟子不是看到有好多马车吱吱嘎嘎地驶向镇子里去么?那是人们做买卖搞贩运的马车。是的,勤劳的乡下人都在为这个季节而跃跃欲试了。可娟子在这个季节里一直烦躁不安,每夜必做些怪梦,那些蛇啦,鼠啦,纠缠她。再小的动物也能使她心惊肉跳。尤其娟子又是这样一个柔软如水的女人。有多少个日子啦?她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体内饥渴地嚎叫-
“嗷!嗷!”
热,难受。她总觉得。听了一阵子风声,想了一阵子事情,娟子便翻箱倒柜地收拾起东西来,一切都做得越发莫名其妙。她几乎把过去所有值得纪念的物什统统验收了一回,最后娟子给英子刚刚做好的两双新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屋中央的八仙桌上又是莫名其妙地将脸趴在那鞋上细细地哭。夜来临了,像一眼幽的古井,到处都是黑咕隆咚,只有一弯冷月,贼眉鼠眼地从窗上探一缕光来。做完了这些,拍拍身上的尘土,觉得心情舒畅了些,自己却又猛丁地吃了一惊,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她的血液凝固了。她“吱呀”一声拉开了屋门。
风挺大,且渐渐吹来些人语。娟子靠近路边的一棵白杨树:是英子他们回来啦?可不是。男人的肩上背着一条布袋,小丽磕磕绊绊地跟了走。
小丽说;“爹,你说你说,娘在家给我做的啥饭吃呀?”孩子的声音甜而娇嫩,好像一触即灭的美丽花朵。
“啊,你娘给你炖肉,”男人心不焉地答应着,烟头在风中变成一缕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