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无错没想到再次见到郑晏舒竟是在那宣平侯府,时隔一年,他整个人长高了不少,也显得没那么轻浮无脑,此时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肩膀塌着,眼神空洞,面容沉静——更像是沉在水里已经长了青苔的一块石头。
他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坐在另一边的袁无错。
那一日,宣威侯和武定侯说完话以后,郑晏舒在厅内的帷幕后面藏了许久,直到他觉得自己安全了,才哆哆嗦嗦地连滚带爬躲回自己的房间。原本太子就要杀他,别庄的那二十几具枯骨被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阴差阳错又听到了那桩惊天冤案竟是自己的祖父和别人合谋,而且皇上已经起疑心了, 这下他死的理由可又多了一个。
在他十分惶恐犹豫地时候,家奴给他送了饭来,里头有他最爱吃的炸酥肉。可是他半点胃口也无,就都让自己的贴身小厮吃了。
那小厮不到半刻钟就七窍流血而死,在他面前扭曲成麻花状,瞪着眼,状若厉鬼地朝他伸着手求他救一救自己,嘴里边喷血边往前爬,那像鸡爪一样狰狞弯曲的手差一点就要抓到他的衣角了,吓得他当场就尿了裤子。
祖父竟然真的要杀他,他是他的嫡长孙!
可是祖父也有其他孙子,而且没有哪个像他一样惹怒了太子,还背了二十几条人命。
那日他碰巧躲过了,可是俗话也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于是他趁着还没人发现,忍着灭顶的恐惧,将倒毙在地上的小厮拖到自己床上,将自己与那小厮换了衣服,再将尸首用被子盖好。然后趁着天擦黑,穿着那小厮的衣服,准本悄悄逃走,临了又差点被另一个小厮发现,惊惧之下只得打晕了他,这才从侧门偷偷溜出门去。
这一年,他躲在宣平侯府,夜夜无法安睡,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哪一日就被太子抓住杀了,或者被大理寺拿了判个秋后问斩,亦或者被他的祖父接回去悄悄除了再报个因病暴毙。
他听得清清楚楚,祖父和武定侯参与了诬陷先太子巫蛊通敌案,那通敌的文书,乃是参与查抄太子府的金吾卫首领闻听搜出,当时闻听拿到书信时,发现那印鉴红印泥有点潮,因此曾经询问过何丞相,他怀疑印鉴有假,但事后确认那就是先太子的印鉴。
宣平侯补充道:“敬德六年三月底,闻听恰巧在追击盗匪的时候殉职,后来他夫人便发了疯,不出两个月,竟纵火将自己的三个儿女都烧死了。”
袁无错纠正他道:“闻听并不是殉职,而是被灭口;那火是何丞相的人放的,闻听还有一个儿子逃脱,出家做了和尚,在佛门清静地躲了十三年,前些日子遭人追杀,险些没了性命,现在在我手里。”
二人听了他的话,都有些惊讶。宣平侯长舒一口气道:“好好好,市井传言说是那孩子纵火后跳河自尽,我差人沿着那彤江一路寻找,但那几年沿河捞起的尸首无数——他还活着,也算是苍天有眼。”
袁无错抬头看向宣平侯:“侯爷今日让我听到这些,只是为了救宣威侯世孙吗?“
宣平侯郑景懿闻言笑道:“若我说,是为了先太子,为了大萧的江山,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了人间公道,你可信?”
袁无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宣平侯转动着车轮将轮椅推到门口,夜已深了,那一轮明月已经东移,将他的身影模模糊糊滴投在门口的青砖地上。
“你看,为了轮椅进出方便,我府中并无门槛。你可知道,别的地方可不会这样。”宣平侯凄然一笑,“我四岁开蒙,由先帝亲自教导骑射之术,世家子弟之中,没有比我更好的驯马高手。我六岁便博览群书,九岁研读《易经》《难经》,知晓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但比起皇位,我更喜欢钻研刑法志、地理志。我年少的梦想便是游遍大江南北,断遍世间冤假错案——”
他长叹一口气,道:“可惜,造化弄人。刚坐上轮椅的那几年,我恨不得毁了这世间所有再自尽,恨天道不公,恨奸人作恶,恨自己眼瞎!”
他手上青筋暴起,眼中竟闪着点点泪光:“后来我有了女儿,便歇了那毁天灭地的心思。但依旧恨着那害我成为残废的奸人——我已不能行走,她依旧不肯放过我,买通我身边服侍的人,给我下了绝子药。”
一时间,袁无错手里的茶杯应声而碎,他因为过于惊愕,竟不小心捏碎了那茶盏。
宣平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碎掉的茶盏,唤道:“老胡,给袁公子换杯茶。”
那老仆端着茶和帕子走进来,递上帕子给袁无错净了手,收拾干净后又默默退下。
“你一定以为,他们断了我的腿,绝了我的后,便能放过我了吧?”他笑笑道:“可惜啊,年轻时人的光芒过于耀眼,总会让阴影里生存许久的人心生妒忌。每一年宫中家宴,他们都要故意忘记卸掉那门槛,叫我进不得,退不得。一群人装模作样谈笑风生,让我的人抬着我进殿——好像这样为难为难我,就能弥补他们当年被我压制得抬不了头的扭曲心理。”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六月天里,先皇生辰那一日,还是舜王的自己与王妃一起在殿外久久立着,门槛那样高,轮椅根本没法进去。
而宫人得了殷皇后的令,迟迟不让人来卸下门槛让他进去。满殿的人说说笑笑,故意忽视着他,直到暴雨忽至,十三岁的太孙郑承赟从外面赶来,看到他和夫人站在殿外,便停下来恭敬地行礼道:“皇婶,皇伯父。”
然后和他的随从一起将那门槛卸了,亲手将他推入了殿内,还禀告了吉顺帝,狠狠责罚了失职的宫人。
他躲过了那一场暴雨,进殿之后看到,殷皇后的脸都黑了,就像那头顶的乌云一般。
后来每次宫宴,太孙都会帮他卸下那门槛,推他进去。太孙其人光明磊落,礼贤下士,尊师重道,也尊重他这个残废之人,时时向他讨教,真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君子。
他没有儿子,疼爱自己的女儿的同时,也将这份慈爱分了一些给这个如同春日暖阳一般的少年人。
若以后他做了皇帝,定能是个好皇帝。
可惜在殷皇后的儿子郑景郯当上皇帝后,太子郑承赟在他的建议下研究出那遏制世家门阀的代衰承袭制,又历时五年方才遏制了世家门阀的势力,整个汴梁风气为之一新,铭轩帝这才算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