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外人不可能都一清二楚，就只是大家口传闲说罢了。您想啊，这泺河边上聚了好几万人，都是百里千里逃来吴州的流民。可这吴州的日子也不好过，就陆陆续续有人走了。有不怕死的回了北方，就再也没动静的。也有不怕累的，接着往南跑，前前后后也跑了好几万人，不知道怎么个活法。这些啊，老汉都跟你讲过了，可还有些话，老汉没跟你说。”
陈琦扶着柳伯走着，虽然心里还有些焦躁和惶恐，但他还是答应去柳伯的草棚子吃个饭，也好顺便听听柳伯讲出来那些原本不能说的话。
“这留下来的，慢慢的也有了不同心思。大多数啊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能忍则忍。垦出了二亩田，再去码头城里做点活计，一家人也不至于饿死。毕竟能从老家跑出来就是万幸，再活过一路逃难，都知道小命是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哪还再想生是非啊。”
这个三年里家中死了七口人的孤寡老汉说着就已是老泪纵横，若不是陈琦扶着，只怕险些要倒在路上。陈琦取过马车上的水袋，给柳伯喂下几口水，想让他在路边歇歇再走。
但柳伯只是摆摆手。
“不妨事不妨事，前面拐过去就快到了。”
他缓了缓，好像在尽力平复心情，就又在陈琦的搀扶下慢慢的走起来。
“刚才说到...哦...对，刚才说到大多流民啊都不想再生事了。可陈县丞你是聪慧人，应该会想到，另一些人就是想要生事的了。”
这一点陈琦是知道的。
李文昱曾经跟他提过，流民内部一直有人在煽动众心。但苦于没法派人深入打探消息，所以直到现在，李文昱也不知道是以何人为首，有多大势力。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一伙的，是已经形成了严密的组织，还是说仅仅只是几小撮人的小打小闹。
柳伯还在说着。
“那些想生事的原本也不是什么安分人，有几个闹得最欢的，原来是塞上的马贩子。说是马贩子，可老汉我听说那几个人也干过杀人越货的买卖。这倒也没什么稀罕的，塞上跑活路的，谁手上是干净的。可这些人不知怎的也跟着咱们跑到了吴州，最开始也没人在意。可后来有一次，那几个马贩子打跑了过来捕人的差役，之后就是不一样了。他们慢慢的拉拢了一些青壮汉子，说是啥，流民自保。虽说最开始也确实护了一些流民，让咱这些苦命人免受了官府和本地人欺负。可后来官府也顾不上咱们了，他们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手下人越聚越多。有了人手，就去码头抢活计，把原本码头扛活的本地人都赶跑了。后来还听说他们还去附近村子抢人家的田地，打死了好些人。”
柳伯感到那双扶着自己的手攥得比之前用力了些，想来刚刚讲的这些事有些出乎意料了。
到了柳伯的家，也是与近旁无二的草棚子，只有三小子和他住在这里，是以草棚子又小又破。三小子搬来两块木头墩，跟陈琦一起扶着柳伯坐下，之后就去一旁劈柴生火了。这个小子今天一直闷闷的不言语，显然是柳伯也跟他说了什么。
“趁着这会儿没外人，老汉就跟你多说些。陈县丞，你可明白我为何要跟你讲这些吗？”
陈琦点头。
将这些情况与昨夜柳伯被威胁的事联系在一起，阻拦自己与黎城流民相见的必定就是这些人无疑。听柳伯话里的意思，这些人的首领是那几个马贩子，人数应该不少。更重要的，是其中应该有不少黎城人。
“柳伯，想必威胁你的就是这群人，而且多半还是黎城人。可我不明白，他们是担心我会制止黎城百姓胡作非为，还是说有别的目的？还请柳伯如实相告，究竟有多少黎城百姓牵涉其中。陈某已经辜负他们一次，万不能再弃他们于邪路。”
三小子还在不远处劈柴，“咔咔”声断断续续的，柳伯几次起身想去帮他劈几下，又都气喘吁吁的坐下了。
“老咯，要是没这娃子，老汉我就只好去拾碎木头过日子了。”
陈琦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三小子，将斧子接过来握在手里。他也是劈过柴的，那还是在黎城，三小子他爹教自己的。有时陈琦会去罗家蹭个晚饭，闲时就教三小子认几个字。两人识字，还要伴着罗大洪的劈柴声。三小子学会了几个字，陈琦便很得意，非要跟罗大洪学点什么。还说是“吾教罗儿初习字，便与罗父求新知”，一定要罗大洪教点什么。
罗大洪拗不过这人，就把手里的斧子一推，让陈琦劈木头，说就教这个。陈琦想这有什么难的，三试两试，差点劈了自己的脚。脸上挂不住，陈琦把斧子交还给罗大洪，开始虚心求教。罗大洪抓起斧子，竖起木头，把有木纹的那面冲着自己，抬手就劈，斧子顺着木头的纹路“滑”下去，好似缝衣透针一样顺畅。
大概又“罗门弄斧”了几次，陈琦终于是能好好的劈柴了。那以后，罗家的小院里，常是三小子的读书声与陈琦的劈柴声混在一起。
时隔三年余，陈琦劈柴依旧熟练。他把袍子下摆掖起来，袖子也卷了一半，卖力的劈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干柴。三小子就在一边呆愣愣的站着，眼眶通红，却是始终尽力的憋着眼泪。
他想家，想已逝的阿爹和娘，也想从前在小院识字的日子。
可柳伯告诉他不能哭，这一哭，就再也拦不住陈琦了。若是眼下陈琦又想起死去的罗大洪，就会不遗余力的去见去劝那些黎城流民。只怕如此一来，那些藏在流民集镇深处的人，就会对陈琦不利，而柳伯和他的性命也是危在旦夕。
陈琦还在劈着，握斧子的手渐渐有些发软，胳膊上抬也慢慢吃力了。可他还在劈着，他知道，这劈柴的声音一停，他就又会回到山雨欲来的吴州。这一声一声清脆的咔嚓响，让陈琦幻觉自己仍在三年前的黎城，在罗家的小院。
三小子看到陈琦额头上细密的汗，知道陈琦已经劈不动了。他的手使劲的绞着裤子，用牙咬着抿起来的嘴唇，好像身体里承载着的挣扎已经到了最剧烈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