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村的。”
“山脚下那个王家村吗?”
“是的。”
“那可离这有好几里地呢,大半夜的走这么远的路,不容易。”大夫一边跟父亲说着话,一边用杯子倒了两杯水,给我递了一杯,然后又给父亲递了一杯,说:“老哥,喝杯水,走那么远的路,容易口渴。喝完不够,可以自己倒,水壶里有冷开水。”
“谢谢!”父亲接过水杯,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好似蚊子的嗡嗡声,我不确信大夫是否听见了,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听见父亲说谢谢的声音。这样一句很普通的话,可父亲说出来却很别扭,这种别扭不是别人感觉到,恰恰是他自己感觉不好意思。像父亲这样的人,他们时常把那份真诚的感激放在心里,而不是嘴上。如果他觉得某个人好,对他有恩,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会在心里记一辈子。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父亲一直等到冬天,花了好长时间打了只野鸡和一只野兔,特意跑了七里地给大夫送去,以表示对我救命之恩的答谢。大夫帮我量好体温40.6度,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立马给我配药打针,我连续吊了一个礼拜的药水才好。
我小时候读的第一本书,是一本外国小说《绿野仙踪》。这本书是从村里的一个小朋友王强那里借来的。王强的父亲是个老师,教初中语文的,他家里有很多好书,我从那里读到过很多有趣的故事。我第一次读《绿野仙踪》,很多字不认识,不过还是读得津津有味,稻草人、铁皮人、狮子都可以开口说话,它们离奇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我。一个人玩累了的时候,我就会躲到阴凉的地方,去读那些有趣的故事。王强父亲的藏书,在我眼中就好比一座宝藏,里面藏着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成了我知识的最初来源。王强对我很好,经常给我讲学校里有趣的事情,也经常吐槽老师,把他家里好吃的拿给我,他还对我说长大了要娶我做他的老婆。他教会了我如何拼音,如何查字典,还把家里的字典借给我。我也挺喜欢王强,他这个人很聪明,胆子也大,鬼点子很多,特有男子汉气概,不过也有点油腔滑调。我在村里,有很多可爱的小伙伴,他们经常能给我带来很多的快乐。他们天真、活泼、可爱,总是吸引着我去找他们玩。我们偶尔也会吵架,不过没事,过不了几天就又和好了。我经常会梦见和小朋友玩闹的场景,睡梦中还经常叫着他们的名字。父亲说我有时候会讲梦话,梦到高兴的事情,嘴唇咧开一直笑。
冬天的时候,我们那经常会下小雪,米粒般大小的雪落在屋瓦上,乒乒乓乓的响个不停,落在柔软的草丛中,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下的雪多数时候一天就不见了,只有少数积雪比较深的坑洞才能保留好几天。如果是比较寒冷的年份,也会下鹅毛般的大雪。这个时候,不再是如米般大小硬邦邦的雪,而是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大雪下了一整天,把整个山林和村庄全都覆盖了,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树上的冰溜子能有一米见长,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
厚厚的积雪把食物都埋藏在地下,这个时候很多动物就容易挨饿,父亲则会选择一些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设下陷阱。不出意外的话,又有很美的野味吃了。我小时候吃过野兔、野鸡、蛇、野猪、野牛的肉。这些肉吃起来特别的香,肉质醇厚,即便是简简单单的烹饪,也依然很爽口,令人回味无穷。不过,要吃上野味也是很困难的,要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可能逮到那么一两只。只要下雪,即便没有野味吃,我也特别的高兴,去山坡上滑雪,吃树上垂下的冰溜子,和小朋友打雪仗、堆雪人都让我很兴奋。站在山坡上,看着那袅袅青烟,从一片雪白的屋顶上冒出来,犹如一朵飘散的云彩,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池塘结上一层厚厚的冰,人坐在木板上,踢一脚能滑出去好远,有的地方很薄,一不小心就踩出一个冰窟窿,脚陷在冰冷刺骨的水里,那股寒气从脚一直冻到牙齿,冷得你牙齿打颤,全身颤抖不停。要是此刻再吹上一阵带雪的寒风,估计你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一定会立马窜回屋里。
寒冬的早晨,山脚下经常迷雾缭绕,远远眺望,我家的破瓦屋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座仙境里的宫殿。雾蒙蒙的山林,随着太阳的升起,水汽缓缓散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水渠里充沛的流水,一路奔跑,时快时慢,时而寂静无声,时而奔腾欢快,时而又如泣如诉,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上演着他那悲欢自如,天真无邪的孩子气。
我七岁那年,父亲带我去赶集,我第一次见到了猴子。耍猴人是一个中年男子,感觉他的身材比猴子也高不了多少。他像书本里的小丑一样,长得歪瓜裂枣,脸瘦长瘦长,脸上没什么肉,脸颊骨突出的很厉害,嘴巴尖尖的,鼻子扁扁的,鼻孔向天翘,眼睛深陷在眉骨里,整个脸盘看起来像只大猩猩似的。那一双短粗腿,套在皱皱巴巴的灰色尼龙裤里,上身穿着一件蓝灰色的粗布衣,头发枯黄蓬乱,像一个要饭的人。虽然他样貌很丑,可是他手中的猴子很可爱,很听他的话,叫它打滚就打滚,还知道敲锣打鼓,不停地上蹦下跳,在它的主人身上抓耳挠腮,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只从看了那一次猴子耍把戏,我也特想有只猴子陪伴着我玩耍。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嚷嚷着父亲给我买一只猴子,还为这事哭了几次鼻子,终究没有如愿。那天,我还第一次玩了打蛋珠,给父亲赚了一包烟,可把我高兴坏了,一路上都在炫耀着自己的厉害,好像我得了一枚金牌似的。那天,我也是第一次吃到了飘满肉香味的米粉,第一次吃香喷喷的油条,尤其是那米粉汤,很好喝,用很大几块肥肉加上一些牛骨头,放上一堆大豆,用大锅熬上半天,芳香四溢,闻起来就让人陶醉,喝上一口汤,那股香气能在嘴中飘荡一整天,至今回想起来,我对那种味道依然恋恋不舍。那天,我真的很开心,看了很多新鲜事物,吃了很多好吃的,逛遍了集市上大大小小的街道、商铺,唯一不太满意的是没带一只猴子回家。
我七岁那年,家里的院落来了一群蜜蜂,成千上万只蜜蜂嗡嗡地在空中盘旋。它们围绕着院落四处飞舞,像是在寻找新的家园。最终,蜂王落在了一棵茶树上,其它的工蜂也都接二连三在蜂王身边停下。父亲看到这种情形,就从家里拿了一只簸箕,然后用一个杯子装满水,把白砂糖溶解在杯子的水中,等白砂糖全部溶解后,他就用嘴含一口甜水,用力喷射在簸箕上,直到把整个簸箕都沾满了甜水。然后,他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拿着簸箕去收这群蜜蜂。蜜蜂并不听话,不像其它动物,为了食物很容易就上钩,可蜜蜂不一样,它们是社会组织性极强的一种昆虫,需要很大的耐心。得慢慢疏导、引诱,把蜂王先给捕获,只要蜂王捕获,其它的雄蜂、工蜂很容易就可收回家了。那天,父亲足足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把整个蜂群收回家,然后又转移到一个木箱子里。从此,我也可以吃到蜂蜜和蜂蛹。
山茶花盛开的时候,也是一种美景。虽然花朵不大,但很密集,那小小的花朵很精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棵山茶树。有些地方整个山坡全都是山茶树,形成了一片花的海洋。这个时候,很多蜜蜂过来采蜜,蜜蜂停留过的花朵,花粉里有一层特别浓密的蜜糖。我会扯上一根芒萁蕨,把两头给去掉,然后拔出其蕨芯,把一端伸入花粉之中,然后用嘴含住另一头使劲吸。那浓密爽口的蜜糖,就这样津津有味地俘获我的味蕾。我经常是吸完一朵又一朵,还把正在采蜜的蜜蜂给赶跑,像是在跟蜜蜂抢食。
我长到八九岁的时候,性子更加野,成了村里的疯丫头,整天在外面到处跑,经常是一早出去,很晚才回家。有时候要晚上十点多才回家。父亲年纪大了也管不了我,或者是我被宠坏了,没人能管得了我。父亲经常嘱咐我要早点回家,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可我总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无论是村里还是附近的村庄放露天电影,我都爱凑个热闹。如果某个村搭台唱戏,我更加兴奋,尽管我不喜欢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但我也乐意挤在人群中瞎闹腾。周末的时候,我还爱跟人去放牛。到了秋天,山里的野板栗成熟了,我们一群小孩经常钻进深山里,在茂密的丛林中去寻找野板栗。一天下来,全身疲惫不堪,衣服裤子经常被荆棘丛身上的刺给划破,有时候手都被扎出了血,可脑子根本不长记性,还是照样爱钻林子。冬天比较冷的时候,我比较喜欢躲在家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书。我确实是一个头脑比较聪明的孩子,记忆力很好,学东西很快,我没上过学,可是,我读的书却比上学的孩子要多得多。九岁的时候,除了文言文,大多数的故事书我都能读懂,那个时候我就把《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书囫囵吞枣全给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