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军火生意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了。”T先生说，“他们找到了新的门路：建立一座黑色天堂。”

“‘黑色天堂’，这个概念难道不是自相矛盾的吗？”克罗威尔笑着说，“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从这件事里掘出利润来。”

一个身穿金色马甲、打着红色领带，胸前别着导游胸牌的的年轻人靠到T先生与克罗威尔先生身边。“这位先生，”那个年轻人面带笑容看着克罗威尔先生，“您想不想和您的儿子一起好好地参观一下黑色之城？我是导游小C，我可以帮您安排您的行程。”

“我不是这位先生的儿子。”T先生说，“我的年龄是他的十倍。”

克罗威尔瞥了一眼T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带我们参观一下吧。”克罗威尔看着年轻人胸前的胸牌，念道，“‘五十块钱每天...’这价格算是相当实惠的了。没问题，我现在就付给你。”克罗威尔从燕尾服胸前内侧口袋里掏出钱包，翻出五张崭新的纸币，递给了小C。

小C欣喜地接过钱，塞进了裤兜里。

他带着T先生与克罗威尔先生来到游客大巴车站，坐上其中一辆满载游客的大巴车，环绕黑色失乐园地区游览了一圈；T先生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时而从包裹里拿出照相机对着外面的景色或者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拍照，时而又从口袋里掏出便签纸与钢笔，记下一些句子。克罗威尔与小C聊了一路，聊到整个黑色之城的发展史以及其中一些风云人物的命运。克罗威尔向小C调侃：“如果我早几年到这里来，我可能会成为这里数一数二的英雄或者恶棍，然后死在某条街道尽头的墙角下。”

下午，他们乘坐观光车到黑色失乐园内赌城区渡渡鸟街边的沙漏形大赌场“时光赌场”中赌了几把，输了几千块钱。晚些时候，他们租车来到已被划入黑色失乐园地区的鹈鹕街上，买了三小袋塑料膜包着的迷魂药粉和三卷隔水毛毯，铺开躺在街边露营公园的草地上，仰看空中无比绚烂的烟花秀。

黑色泛蓝的夜空中央，紫金色的流火伴随清脆的爆炸声绽放，如星屑消匿于半空上。

宽广的草地上躺着数万人，其中绝大部分眼神迷离、意识模糊。T先生、克罗威尔以及小C也躺在其间。克罗威尔解开小袋，撕开包着药粉的塑料膜，用小拇指指肚刮了一小撮，靠到鼻孔下方，猛地吸了一口。

“啊！...”克罗威尔揉了揉鼻子，全身皮肤抖擞了一下，“太他妈爽了...比那些土著人的那些玩意爽多了...”克罗威尔翻了下身，望向躺在右边的T先生，“你要来点吗？”

“不用。”T先生说。

克罗威尔不屑地哧了一声，拿起一包药粉递给了左侧的小C。

草地四面八方响起歌声，躺在地上的数万人中大概有几千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跟着音乐跳起舞来。小C吸了几口药粉，也扶着地面站起身来，往周围望了望，看到一个神情晕乎乎的女人，便向那里走去。T先生平躺着注视着小C的背影。

“简直是奇迹啊...”克罗威尔微眯着眼睛说，“沙漠中的狂欢绿洲...”

他又抹了一撮药粉在自己的鼻子上，用力吸了一下。他后面的话渐渐没了逻辑。

T先生站起身来，走到街边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黑色失乐园中央的审判塔前。审判塔周围街道边的缝隙里仍夹杂着小U扫射过后残存的玻璃碎渣。T先生乘坐电梯上到审判塔顶层，又走楼梯上到审判塔顶端的平台上。

他扶着栏杆扶手，向下望着整座城市。无尽黑暗包围中，霓虹灯光连成一片。

“到底是什么吞噬了人们？”T先生喃喃自语，“是黑暗，还是光？”

他的意识迷失在夜幕下的景色中，口里低微地吟唱起一首无词的、不知名的歌曲。

深夜，O先生乘坐一辆豪华轿车回到雄鹰街上，在两个保镖的护送下进到了一片漆黑的恩典大厦中。两个保镖到配电室拉下了电闸，O先生独自一人乘坐电梯上到二十四层，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前。

门开着，门把手被砸断了，掉在了办公室内门口的地面上。

O先生小心翼翼地走进办公室里，打开了灯。房间内一片狼藉，所有的书柜、保险柜和箱子都被撬开了，无数文件袋、纸张和图纸散落在地面上。O先生挺着肥胖的身躯绕过那些东西，来到窗边的座位后面，挤进椅子里坐了下来。他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被拆封的文件袋与各种纸张。

O先生看到，放在所有纸张和文件袋最上方的那叠纸，是135号的档案资料。

办公室门外传来人的脚步声，O先生迅速拉开手边的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对准了门口的位置。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大B。

O先生松了口气，放下手枪。他拆下弹匣，发现里面一颗子弹都没有。

“我还以为是那个女人！...”O先生将手枪和弹匣撂在堆满了纸的桌面上，用胖乎乎的手背擦了擦汗，接着又反复地捋了捋自己彩色的领带，“幸亏是你，不然我就死定了！......有人进过我的办公室，翻出了135号的资料！”

“可能135号已经死了，”大B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道。

“她不会死的...”O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向后靠在椅背上，将双脚搭在桌面上，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你要喝酒吗？”O先生拉开手边的最底层抽屉，拿出一瓶酒和两个酒杯，放在桌面上。

“不了。”大B说。

“喝一点吧，品尝一下自由的味道！”O先生拿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大B倒了半杯，用脚推到大B面前，“虽然现在还没完全安全，但我们总不能躲一辈子，是吧？...”

O先生将酒瓶放在椅子腿边的地板上，举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大B注视着O先生。窗外对街建筑照进来的灯光在他的镜片上映出反光。

“说起来，”O先生有些微醺地看向大B，“你来这里干什么？”

大B将手插进左衣袋里，拿出一把手枪。

他又将手插进右衣袋里，掏出了消音器。

“我可以等。”大B一边将消音器拧到枪管上一边说，“就算你想发表一篇演讲作为你的遗言，那也完全没有问题。”

O先生的表情僵在脸上。“谁派你来的？”过了半天他才问道。

“没人派我来。”大B说，“但他们都希望我这么做。”

“不是，为什么...”O先生将腿从桌子上撤下来，身体俯向前方，不可思议又带些恳求地盯着O先生，“为什么你们...我爱这座城市，我爱你们，我爱你...你们，你...理由到底是什么？...工程还有两三天就结束了，能不能...”

“正是因为工程就快结束了，我们才敢动手。”大B神情复杂地说，“我们需要你，但是我们不能留你。”

“为什么？”O先生额头皱了一下。

“因为你把所有事情都包揽了。”大B说，“我们已经没有事情可做了。”

O先生难以置信地望着大B，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会给你们安排职位的。”O先生勉强笑了一声，说道，“如果你们需要工作的话，那没问题，我会给你们工作的...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只要你掌控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就会不断扩张。”大B凝视着O先生，枪口对着O先生胸口，“黑色失乐园只是一个开始，你想要的是整个世界。只要黑色之城处于扩张的情况下，你就会永远占据主导，我们都只是你的仆从。

“你是一个伟大的设计师。但我们不想永远只做执行你恢弘想法的工人。”

大B左手紧握着枪，右手拿起O先生面前桌子上装着半杯酒的酒杯，将酒杯靠到嘴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我爱你，”大B将酒杯扔在地上，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角闪烁着泪光，他凝望着O先生说道，“但我不能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下。”

O先生低头看着凌乱的桌面，急促地喘起气来，他用肥胖的手掌拍着自己厚重的胸口，频率越来越快。他用手支撑着桌子，颤抖着站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哥哥，V先生，Y女士，老L，老N，K先生，阿伦洛伊，47号女士...

“我会照料好黑色之城内的一切事务的。”大B咽了下口水说，“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尽全力保证工程顺利完工。”

O先生向旁边跨了一步，硕大的身体滑倒在地上。他扶着地面颤抖着站了起来。

“我会把你葬在博物馆中。”大B望着O先生说道，“你会受到与V先生同等的众人的敬仰。”

O先生脑海里浮现起V先生的模样——白色头发，苍白的脸庞，宽阔的肩膀，高大的身体，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无名街上某座不知名的房子里，他被砍碎，塞进绞肉机里绞成了肉泥，撒在了海滩上的垃圾堆上...O先生“呕”地一声吐了一地。

大B用枪指着O先生，静静地看着O先生。

O先生的目光转向窗外，他看着窗外对街的灯光，像孩子一样趴在窗户玻璃上用手抚摸着灯光迷蒙的轮廓。他背对着大B，整个身体贴在窗户上。

“多么美好的城市啊...”O先生傻笑着说，“鲜血，死亡，污秽...我们用这些东西造出了最辉煌的事物。自由、生命、欲望...人们痛苦而快乐地活着，因为快乐而痛苦，又因为痛苦而快乐。多美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大B没有回答。

“我把我所有的心血都投入到了这座城市里...”O先生颤抖着微笑着，嘴唇微微翕动，“我亲自画图纸，实地考察，亲自监督，安排各种事项...只用了四个月时间，这四个月比我其余人生加起来都更充实...我很快就能看到这四个月努力的成果了...”

大B慢慢举起枪来，对准了O先生背后，上了膛。

“让我到审判塔顶去...”O先生浑身抽搐起来，歇斯底里地捶着窗户玻璃，绝望地哭嚎道，“让我再看这座城市一眼...让我再看这座城市一眼！”

“最后一眼，就最后一眼，求你了！”

大B扣动了三下板机，子弹射进O先生后背，穿透O先生的身体射碎了他面前的窗户玻璃。O先生的身体如山一样坍塌倒下，肚子上方飘着一阵枪火留下的轻烟。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身上挂着水晶颗粒般的沾了血的玻璃碎渣。

大B走到O先生身体前，跪了下来。O先生已经没了呼吸。

破碎的窗外，半空中回荡着远方传来的、音响放出的美轮美奂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