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整,K先生乘坐电车来到黑色之城东部黑色失乐园地区的赛马场,第一场比赛恰好开始。
能容纳万人的看台上挤满了肤色不同、语言不通的情绪高涨的观众,他们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下注的马匹,时而声嘶力竭地欢呼,时而咆哮着咒骂。人潮鼎沸声几乎盖过马蹄声。
比赛结束后,天亮了。绯红色的日光洒在赛道中央的绿茵草地上,熠熠生辉。
一部分人回了家或者到街道上朝天空开枪以发泄情绪,另一部分人成群结队到商业街区内的酒吧里庆祝胜利。
啄木鸟街“黑色旧城”地带的酒吧里,外国驻帝国特使阿伦洛伊正与自己几个同事一起庆祝他们下注的8号马拔得头筹时,一支枪管顶住了他的后背。他微微转过头来,看到K先生站在他背后,于是缓缓放下了酒杯。
“你想要干什么?”阿伦洛伊平缓地问道。他的同事们看着他背后的K先生,笑容僵在脸上。
“我不喝酒。”K先生说,“十分钟后,到旁边那家咖啡馆里去见我,不然我就把整个酒吧连同你和你的朋友们一起炸掉。”
K先生拿枪口戳了一下阿伦洛伊的后背,阿伦洛伊身体一震。K先生走出了酒吧。
十分钟后,阿伦洛伊独自一人来到了酒吧旁边的咖啡厅里,在窗边的桌子边K先生对面坐了下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阿伦洛伊看着K先生,前额微微皱着,轻声问道。
“我需要你再把我带进帝国一次。”K先生说。
“为什么?”阿伦洛伊问道。
“和上次一样,”K先生端起面前的黑咖啡,喝了一口说道,“为了保护黑色之城。”
阿伦洛伊神情复杂地盯着K先生。“我所接到的线报里,没有一条说帝国想要向黑色之城再发起一次进攻。至少短期内没有。”阿伦洛伊说,“如果你想找到那个杀了总警司的女人的话,潜入帝国获取情报大概没什么作用。”
K先生将杯子放在桌面上。“你的意思是她是擅自行动的?”K先生问。
阿伦洛伊笑了笑。“你应该了解你们这行的人啊,”阿伦洛伊说道,“你们不是匕首,而是被套上锁链的野兽。我曾经派过一个杀手到黑色之城来,后来他完全不听我的指令了,结果被人杀了。不过我比A先生要幸运多了,你不是把A先生的脑袋都掐碎了吗?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还能通过赌马赚点小钱。”
“你派谁到黑色之城来过?”K先生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本名叫斯特莱格,化名为S。”阿伦洛伊说道,看着K先生,“怎么了?你见过他吗?”
礼堂破碎的玻璃——银色的脑浆——地面上极微小的弹簧——K先生胃里蠕动了一下。
“没有。”K先生摇了摇头。
“我们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钱,”阿伦洛伊叹了口气,“他连一点水花都没激起来就死了。真是太可惜了,黑色之城实在太可怕了。”
K先生凝视着阿伦洛伊的眼睛。
“怎么了?”阿伦洛伊浑身不自在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我说的是以前的黑色之城,以前太可怕了,现在好多了。...”阿伦洛伊有些慌乱地望向窗外。
“我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他,”K先生说,“他的眼睛里有你的影子。”
阿伦洛伊一头雾水地看着K先生。K先生缓缓低下头来,盯着黑咖啡液体表面所形成的镜面中自己的影像,凝视着那影像中自己的眼睛。
“在你和我说话的时候,”K先生没有抬头,向阿伦洛伊问道,“你能听见A的声音吗?”
阿伦洛伊不明白K先生在说什么,摇了摇头。“为什么我会听见A先生的声音?”他困惑地问道。
“你能在我的面孔上,看到A先生的影子吗?”K先生仰起脸来问道。
阿伦洛伊看着K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大概吧。”他迟疑了一下说。
K先生面色阴沉地举起咖啡杯,猛地摔在地板上。杯子破裂的声音吸引了咖啡馆里所有顾客的目光,阿伦洛伊惊慌地看着K先生,差点站起身来。
服务员们远远看着K先生,不敢靠近。夹杂着泡沫的黑咖啡液体在地面漫延开来。
“所以根本没有真正的自由。”K先生盯着地面说,“我们都是自己的奴隶,我们永远没法逃离别人向我们灌输的意识所施行的控制,即使他们已经死了。”他揉了揉脸,扭曲地做出无数个表情来,“他们已经将自己植入了我们的面貌。”
K先生用手攥住桌子边缘,“咔”的一声,桌子中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阿伦洛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手放在心脏狂跳的胸口上。“有一种办法...可以帮你摆脱A先生的阴影。”他说。
“什么方法?”K先生冷冷地看着阿伦洛伊问道。
“如果你不想成为自己身体的奴隶、不想受到A先生给你灌输的意志的控制,那你就不要听从你自己内心的欲望。”阿伦洛伊说,“你按照另一种准则行事,客观世界的准则,这种标准与你自己无关。这种标准就是人类内心深处的公理——道德。”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用道德束缚自己,我就可以获得自由?”K先生讥讽地说,“我作为一个杀手,却不能杀人?”
“你可以用道德来杀人。”阿伦洛伊抑制着恐慌的情绪说道,他将左手按在颤抖的右手上,“你可以说服你要杀的对象,让他们认同自己的死亡。这样,你的行为与你无关,你的意志也能得到释放。按伊督教的说法,你把你的身体卖给了上主,却让你的灵魂得到了自由;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K先生静静地望着阿伦洛伊,陷入了沉思。阿伦洛伊从兜里拿出一块布来,擦了擦汗,又掏出五百块交给服务员,让她上一杯冰镇柠檬水。
街对面,橱窗里的荧幕布告边围满了人。布告上写:黑色失乐园四期工程即将完工。
T先生乘坐火车来到帝国与沙漠交界的地带,然后搭乘卡车进到了黑色之城内。他穿着一件灰色外套,戴着口罩,背着一个厚重的包裹,包裹里塞放着他五百年来编写出的每一本史书,以及一台新式照相机。
他在黑色失乐园地区边界下车。黑色大楼间的街道上站满了人。
T先生走到一个拿着一张巨幅地图的男人面前。那个男人头戴一顶黑色礼帽,手上戴着白色尼龙手套,穿着一件蓝黑色燕尾服。那个男人看地图看得很专注。
“您为什么要到黑色之城来?”T先生问。
“什么?”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您刚才说什么?”
“为什么您要到这里来?”T先生说。
“因为这里很有趣。”那个男人微笑了一下说道。
“为什么有趣?”T先生问。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城市以自我毁灭为荣,”那个男人合上地图,看着T先生说,“而且还把它宣传为自由。”
“这么说,您很讨厌黑色之城?”T先生问。
“不,...”那个男人微眯了一下眼睛,扫视了一番街道上密密麻麻的游客们,“它似乎有什么地方吸引了我,...它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那个男人看向T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来与T先生握了握手。
“我叫克罗威尔,”那个男人说,“是一家跨国石油公司的建筑设计工程师。您是...”
“我的名字不重要。”T先生说,“我讨厌名字。”
“哦!”克罗威尔笑了笑,“我想...可能您更看重自己的身份吧。”
“我的身份和我的名字一样毫无意义。”T先生说,“您可以说我是一个作家,也可以说我是一个旅游家,这两种说法都比我的官方身份更符合我的现实生活。我看到的东西大多不能写下来,我写下来的东西大多是没有见过的。”
“像什么类型的东西?”克罗威尔问道,“什么东西是您从没见过但是却写下来的?”
“幸福。”T先生说。
一辆巨大的卡车从道路中央轰响着驶过,车斗里装满了废砖碎瓦。街道边的人们都看向那辆卡车,有些人拿起照相机对着卡车连续按下快门,闪光灯爆出的亮光映在车斗侧面。
“多年以后,成长于帝国的孩子们手中的课本将对现在拍下的这些照片解说出完全不同的事实。”T先生说,“而他们会为之自豪、为之骄傲,这些情绪都将成为所谓理性牺牲的铺垫。”
克罗威尔看着T先生,完全不知道T先生在说什么,只是频繁地微微点着头。
“我很好奇一群流氓和杀人犯是怎样建立起这么一座宏伟的城市的。...而且还是在沙漠中央!”克罗威尔说,“是谁把他们组织起来的?”
“是他们共同的敌人。”T先生说,“那个巨大王冠所投下的浓重阴影。”
“自由。”T先生补充道。
“自由...自由不可能是答案。”克罗威尔扶了扶他头顶那高高的礼帽,“我认为真正的答案应该是金钱。跨国远洋军火生意促成了黑色之城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