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起头来。“不，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找你来的。”皇帝摇了摇头，看着K先生说，“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皇帝望着K先生的枪口，走到K先生面前。K先生慢慢放下了枪。宽敞的电梯间长廊内，二人在柔和的灯光下沉默地站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以后，皇帝抬起手来，搭在K先生左肩膀上，轻轻捏了捏K先生胳膊上的肌肉。

“听说你有一只手是义肢？”皇帝关切地问道。

“另一只。”K先生说。

皇帝笑了一声。“你真是帝国的完美产物。”皇帝说道，“你身上的那种男子气概...是我从未见到过的。”

“您父亲见过。”K先生说，“如果他在这里，我会把他杀了。”

“但他已经死了，对吗？”皇帝放下手，平静地说。

K先生看着皇帝的面庞——六十岁的面庞下隐藏着壮年的野心与能力。

“我和我父亲不一样，”皇帝笑着说道，“我们对外宣称我们没什么不同，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不一样。时代已经变了，一切正在走向繁荣与辉煌，空前绝后的辉煌。我们要在所有方面达到帝国历史上的巅峰：政治，军事，法律，经济，文化...

“媒体正在兴起，我们将会通过无数大小不同的屏幕向人们灌输我们想要讲述的故事，让他们在潜移默化中接受我们的思想，最终形成一个意识高度统一的巨大整体。

“贸易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而不是更加虚弱：先辈们错了。”

K先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色红润的皇帝，一言不发。

“有一个老人，”皇帝接着说道，“他已经五百多岁，却还有着青年人的面孔；他就是帝国的首席史官，你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T先生。他否定了我正在建立的一切，还想要破坏我努力的成果。我希望你能杀了他。

“我不能公开处决他，因为他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而且还受到很多大臣的尊敬；所以我需要你来动手。我希望你能同时摧毁他的生命和精神，让他感到无穷无尽的痛苦。”

“这是一个让你彻底摆脱过去的机会，任务结束之后，我会派人销毁特殊士兵实验局的遗址还有全部资料。

“从此以后，你将完全自由。”

K先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伸出手来与皇帝握了握手。皇帝拥抱了一下K先生。

两天后，K先生撬开门锁进到T先生家中，走进T先生的书房里。书房内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一本笔记本，书页正翻开着，旁边撂着一支被掰断的钢笔。

K先生来到T先生书桌前，看到两页笔记本书页上只写了一句话：

如果帝国注定灭亡，我该怎么做？

多年以后，K先生乘坐火车再次回到黑色之城。他向右望着火车车窗外沙漠中的风景，脑海里回想着最后一次见到T先生时的情景，设想着T先生被驱逐出帝国时所经历的种种遭遇：暴力搜身、财产没收、记忆清洗...

电视里传出新闻的声音。K先生转回头来，看向挂在车厢内最前方的大屏幕。

“昨天夜里，黑色之城前市长B先生被发现死在其度假谷的豪宅里，连同他的妻子、两个女儿一起遭遇枪杀。B先生曾为黑色之城的回归以及黑色之城中公立学校的普及做出了巨大贡献，无数市民对他的死亡表示哀悼。”

K先生攥紧了手。一个个子很高的、穿着休闲装的男人拎着包从车厢内后方走来，将包塞到行李架上，坐在了K先生身旁的位子上。

“啧啧啧...多惨啊。”那个高个子的男人看着电视说道。

“据悉，这次事件的主谋是曾为黑色之城提供军火用以对抗帝国的外国驻帝国特使阿伦洛伊。阿伦洛伊曾因B先生向帝国透露运载导弹的商船的位置、导致商船遭到帝国轰炸而蒙受巨大损失，因此策划报复行动。”

“这些外国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妈的是杂种！”那个高个子男人说。

K先生瞥了那个男人一眼。

“上午，帝国军方对阿伦洛伊实施了抓捕，将其击毙在他的躲藏公寓内。”

“死得好！”那个高个子男人高声喊道。

K先生转过身来，盯着那个高个子男人。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声持续从他耳边传来。

“您是...？”K先生尽可能礼貌地问道。

“我是国立广告公司的副总裁大A。”那人热情洋溢地伸出手来，对K先生说道，“我是来到黑色之城旅游来的！”

K先生皱了皱眉头，与大A握了握手。

“那您是干什么来的呢？”大A反问道。

K先生望向窗外。“我是来等死的。”K先生冷淡地说。

大A夸张地大笑了几声。“哈哈哈！最近来黑色之城旅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环顾车厢，车厢内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只剩下一个人，“怕是过不了多久列车都要停运了。所以我才现在赶紧来！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K先生点点头，视线并没有从窗外移开。

“说起来，”大A敲了敲K先生左肩膀，惊异地发现K先生的肩膀坚硬无比，但他先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去，“您应该不是第一次来黑色之城了吧？...”

“您的肩膀怎么了？”他紧接着问道。

“为什么？”K先生转过身来，看着大A平淡地问道。

“呃，...我看您看外面景色的神情，不像是觉得新奇，反而像是在怀念。”大A说。

K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的确，”K先生说，“我在这里住过十年。”

“十年？”大A惊奇地高呼道，“那您一定见过很多流血事件吧？仇杀，谋杀？...”

“我自己就做过上千起。”K先生说。

大A扑哧一声，不屑地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上千起？难道您是什么...黑帮老大的王牌打手吗？就算帝国最恐怖的连环杀手K也没有杀过那么多人。”

K先生微笑着看着大A。“您说的对。”K先生点头说。

大A耸耸肩。“我是干广告这行的，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比广告更他妈假的东西。”大A说道，“干了这么久，谁在吹牛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大A看向电视，电视里正在放广告。

“您来过黑色之城吗？”K先生问。

“我？...没有。”大A挥了一下手说道，“我一直在帝国首都工作。”

“您觉得您的生活幸福吗？”K先生问。

“幸福？”大A哄堂大笑起来，“如果幸福是...一个小孩嘴里被工业标准流程生产出来的糖果塞得满满当当的话，那我可以说是过得非常幸福。我和帝国绝大多数人一样...和你们一样，过着毫无意义的重复的生活，偶尔会对着一些低俗的乐子使劲笑几声、对着一些当下的新闻感叹几句。我开的车可能贵一点，泡的妞可能贵一点，其他没什么不同。”

“但您还是为自己的身份地位感到骄傲。”K先生说。

“谁不是呢？”大A叉着双手说道，“总觉得自己比某些人要高一等。...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您认为社会的规则是弱肉强食吗？”K先生问，“强者能得到更多东西，弱者会受到强者压迫，然后从上到下形成一座压迫的塔——即使是在和平年代？”

大A沉思片刻。

“可能吧，”大A耸耸肩说，“但我认为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绝大部分人的生活，只是单纯的空洞、重复、无聊，感受不到快乐，意识不到压迫，陷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永远也出不来，一辈子只干一件事。所以我才到黑色之城来旅游。不过这一件事倒也没法改变我生命的大方向。”

K先生低下头来，久久地沉默着。

火车到站了，猛烈的一下颤动与汽笛声惊断了K先生的思绪，他站起身来，发现大A早已拎着包裹下了车。他站在车厢里扶着两边的座椅靠背迟疑了一会儿，也下了车。

车站里人很少，几个清洁工打扫着地板上的沙尘。

K先生从检票口出去，走出车站，站在路旁，望着车站对面、黑色之城中的建筑。眼前这些高大的建筑与帝国首都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已经完全无法比拟，街道上的人流量更是差了数万倍不止。黑色之城已经衰落了。

K先生怅惘地向前走去，走到马路中央，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一辆车开过来。

他叫不到出租车，只好步行向黑色之城中心走去。他穿过了黑色失乐园，其中一度辉煌的游乐设施、赛马场、赌场、商业街全都异常冷清，商业街上许多店都闭业了，大门被木板钉得死死的。审判塔周围满地垃圾，上面躺着几个流浪汉。

K先生走了一下午时间，他早已忘了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深夜，K先生经过一条街道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路边是礼堂。K先生抬起头看了一眼礼堂大门上方挂的大钟：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半。

K先生肩头哆嗦了一下。

他走进礼堂，在前排坐了下来，想象着孩子们的歌声，睡着了。

黎明时，他醒了过来；他决定去赎罪塔上看看。他裹紧黑色的大衣，走在马路正中央，血红色的日光映在他的背后。街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

中午，他到了雄鹰街上。街边停着许多警车，恩典大厦里偶尔走出一两个人。

K先生驻立在街道中央望了一会儿，绕到仍旧高耸的赎罪塔后面，沿楼梯向上爬去。

这是K先生第一次登上赎罪塔。当他到达塔顶时，午后炽烈的阳光照在他的前额上，令他感受到了一种烧灼的温暖。他向下望着黑色之城中的众多建筑，以及远方黑色失乐园的众多建筑，眼前依稀浮现起往日无数灯光于黑夜下闪烁的景象。

“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精彩的时代。”

远方高空遥遥传来无数导弹呼啸而至的声音；K先生仰起头来，望向空中。“帝国终于要抹去黑色之城了吗...”他自言自语道。他并不意外。帝国已经夺走了黑色之城中所有重要的东西——自由，暴力...如今终于可以抹去这一帝国历史上的污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可令他奇怪的是，那声音并不是从帝国所在的方向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