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老板在蔸娘回酒店之后没有再提起那几个小流氓的事,也没有生气的迹象。于是蔸娘猜这件事算解决了。
到了晚上,蔸娘还是没有任何食欲,于是只不停地喝柠檬水和味道清淡的茶饮料,一整天都满肚子水。蓝老板给她点了一杯酒酿糖水,往她额头上贴了一个儿童降热帖。一桌子人都在自顾自吃饭,桌子当中的沙茶火锅咕噜咕噜冒着滚烫气泡。小姑娘抱着一杯糖水,低头只管安静地抿吸管;本来就是个十六岁的学生,贴着卡通图案的降热帖,在一群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当中格格不入。
阿戎倚在椅背上,咬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盯着新来的小女孩,让她更加如芒在背,终于在蔸娘快要憋气背过去之后,随性含糊地问她:“怎么搞成这样,给你叫个心理医生要不要?”
蔸娘脑袋只摇了一半,他又补充道:“也是,心理医生里一抓一把架梁,保不齐莫名其妙被骗去给哪个老板打白工。”
“她只是中暑啦,戎哥。”肥秋夹了一筷子香菇,一边说,“狗笼又闷又热,不通风细菌还多,又脏。”
阿戎撇起嘴,烟晃了两下,“以后早上跟那些小马仔去跑场子吧,和他们跑几圈抵抗力就好了。”
“那些古惑仔会抽烟,还会顺路拐去兰桂坊玩,她也跟啊?”蓝老板不赞同地说。
“她快成年了嘛。”阿戎耸耸肩膀。
“不许怂恿她。”
任辉趁着阿戎眼睛看着蓝老板,夹着一块鱼豆腐往阿戎嘴里塞,也不管那支烟就挡在阿戎的嘴唇之间,“少说点啦阿戎。”
“喂——”阿戎连忙把烟拿出来,被烫到舌头吹了两口气,“烟被你搞湿了。”
“反正你在这里也没法抽。”
“那我待会儿也能抽,你赔我烟。”
“去我包里找咯,有就有,没有你自己看着办。”
蔸娘的眼睛跟着说话的人不停的转来转去,吸管见了底发出一串气音。肥秋问她要不要再喝点什么,她摇了摇头,说饱了。回房间之前,蓝老板叫她早点睡,明早先去接林嘉文的儿子,再去机场等林嘉文。
寄宿学校的位置很偏僻,但光看见大门就感到扑面而来的豪横,西式的建筑外观好像这是一座独立在深山中的欧洲小镇,看学生们的制服都能感受到学费的昂贵。
蔸娘站在车后面,越过车顶看那些学生走出来,他们和她年龄相仿,稍微年少一些,但都将金贵的教养穿在身上收拾得妥帖周正,大多孩子出门后会有人帮忙拿行李,他们只需要钻进名牌车里,一些甜美的女学生会和母亲进行一个热烈地、长长地拥抱,接着有说有笑钻进名牌车里。阿戎站在轿车的另一头抽烟,离得蔸娘远远的,蓝老板依然忙于工作,时不时接电话,要么就是看平板上的文件。
在那一群小大人一样的学生里,蔸娘看见一个很扎眼的男孩。那个男孩剃了很短的寸头,总是耷拉着嘴角,他的领带被扯松,歪歪扭扭挂在胸前,制服外套被他随性地挂在肩上,用一只手拉着。他拉着一个中号行李箱,再背了一个挎包,再无其他行李。
男孩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在阿戎的跟前停下,语气不算亲近,开口就问:“我老爸呢?”
阿戎依然保持着他那吊儿郎当的语气,说话带着点含糊的鼻音:“接完你接他咯。”
男孩撇了撇嘴,嘴角拉得更低。但阿戎只是抬起了一边胳膊,他就和小动物似的一头栽进阿戎胸前,精瘦的手臂抱住阿戎的腰。阿戎胡乱揉两把他的脑袋,任凭他粘着自己,开了一边车门,“上车。”
“她是谁?”一坐上位置,他指着蔸娘问阿戎。
“你不会自己问。”阿戎无情地拒绝回答。
“不熟嘛。”男孩嘻嘻笑两句,又探过脑袋找副驾驶座上的蓝老板,“蓝姐,她谁啊?”
蓝老板依旧看着平板:“你爸新收的员工,只打暑期工,寒假看情况。”
“哦。”男孩似乎已经收到了满意的答复,坐好不再好奇。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蓝老板忽然开口:“蔸娘。”
蔸娘抬起脑袋看她:“哎?”
接着,看见蓝老板一边心不在焉只专注盯着平板屏幕,一边晃着手指头,指了指男孩:“林裕。”然后她又把指头转向蔸娘,后面半句话大概是对男孩说的:“蔸娘。”被叫到名字的两个小孩看了看,算是认识过了。
七月份的香岛酷暑难耐,林裕在下车之前特意扣上衬衫扣子只留下最上面一颗空着,系好制服领带,还放下了袖子,尽最大能力让褶皱被藏好,一改刚刚叛逆的样子,做起乖仔,等到林嘉文从出站口出来,他的背上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
林裕规规矩矩走上前几步,低了低脑袋叫他“爸爸”。林嘉文则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但目光没有接触过他。几个来接机的下属都规规矩矩的叫他老板或者契爷,除了阿戎。阿戎晃着脑袋抱怨说:“等了好久。”
林嘉文笑着说:“没办法啊,你也知道国际航班经常延误。”
再一次见到林嘉文,蔸娘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在林嘉文那张和蔼但是总让人感觉藏着些冰冷刺骨的笑面前,她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喉咙紧绷绷的悬着,迟了几秒才叫出一声:“契爷。”
林嘉文被她逗笑,“不习惯就不要强迫自己,叫文叔也可以。”
他们逗留,很快上了车,一上车就是成年人的谈生意开小会的时间,蔸娘和林裕坐在另一辆车里,跟在他们后面。两个孩子都不善言辞,整个路程安静的只有气流呼呼声。即将到达酒店,只差一个拐角再行半条街的时候车流堵成一队,隔几十米就有一个交警在指挥交通,还有不少穿着制服和防弹背心的差人,远远站在拐角边。
本来想右转的车在指挥下直行开走,车队慢慢往前挪动。蔸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来,感到几分心虚,但尽量让自己没有表现。林裕百无聊赖躺在座椅上,捧着手机看。交警指挥肥秋把车往前开,不要拐弯进右边的路,肥秋摇下车窗,往路里头望,问:“乜事啊,阿sir?我挺急的,绕路来不及。”
“那也不行,为了安全,不能往这条路走。”年轻的交警解释道。
肥秋还准备说什么,一个穿着长风衣、戴墨镜的高个男人走过来,对交警喊道:“你去指挥别的车,这两辆我来说。”支走了人,那个男人一手撑着车顶,叙旧一般和肥秋说话:“快三个月没见到你啊,秋秋,外地忙工作?”
“是咯,阿sir,前阵子北上休假,带带小朋友、学做家兄啦。”肥秋笑嘻嘻地回答,拿出一包万宝路打开烟盒给男人。
阿sir也不客气,拿了一根自己点上,“这么客气还叫我‘阿sir’。你开车,那后面多半坐林老板咯?这么忙还要赶时间,林嘉文今天刚刚从日本回来不休息啊?”
肥秋咧了咧嘴:“做生意就是这样嘛。”
阿sir哼笑一声,“做生意啊。”
接着他往后敲了敲后车座的车窗,一手撑着车顶弯着腰,透过反光的车窗往里看,他的脸背光,又加上带着一副宽宽大大的墨镜,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车窗缓缓降下来,阿戎开的车窗,阿戎的位置正好可以和这个差人面对面,他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瞪着那对墨镜片,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
“哎呦,戎哥也在。”阿sir勾起嘴角,把脸颊上的肌肉挤起,不知道是不是戴着墨镜的缘故,他总让人觉得皮笑肉不笑,“林老板,好久不见啊。”
阿戎没有说话,还是死死盯着他,直到林嘉文开口,他才往后坐了坐,但眼睛自始至终没有从男人脸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