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宫莲暗自换了一身太监的服饰,端了食盒匆匆赶往承乾宫,一路上压低了顶帽,低首疾走。夜色甚浓,加之大雪纷扰,四处静悄悄,甬道上针落有声。无需多久便来到了承乾宫宫门处。宫门紧闭,宫墙里头也无半丝儿灯光透出,这个往日生气繁盛的地方此刻遍生颓败的气息,孤独而冷清。
轻轻将食盒放在宫门口,宫莲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哈热气,又搓了搓,等到手不再那么僵硬,便“叩叩叩”敲起了宫门。敲了许久仍听不到里边有什么动静,宫莲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加重了敲门的力道。沉闷的“扣扣”声顿时极为清晰地荡漾在死寂的夜里,远远传了开去。就这么敲了十几声儿,里边终于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宫莲贴耳听见,松了一口气,转身快步离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夜雾中。
宫门内传出凝萃迟疑小声的嗓音:“夜已深沉,不知是何人深夜到访?”许久也不见人回应,凝萃不禁有些害怕,随即转身走了回去,想了想还是折回了脚步,打开门插开启了一条小缝探出头去,“是谁……”却什么人也没见着,当她目光落到地上的食盒时,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拎起了它,关好宫门后打开了食盒的第一层,顿时两眼一扫死气沉沉的浊光,抱紧食盒几乎是小跑着奔向了寝宫。
寝宫中只燃着一盏宫灯,勉强照亮了墙角一侧,昏黄而无力。案上的香炉里袅袅升腾着一缕安神香,一室冷香飘荡。瓜尔佳氏愂常在正面对敞开着的窗子,寒风和着大雪直扑她面上,只着单薄中衣的她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正抖动如秋风落叶。
凝萃急切惊喜的声音卷着冷风掠了进来,“常在,常在……您快瞧瞧这是什么!”忽然间看到瓜尔佳氏正受着冻,转为惊呼,“哎呀!常在怎么把窗子打开了?要是病了奴才可怎么办才好!”说到最后已变成了哭腔,倾身把窗子关严实后,忙又取来了厚被子将瓜尔佳氏从头裹到脚,“常在等着,奴才去拿手炉。”
“常在?哼,常在……”瓜尔佳氏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不是叫了你走吗?你怎么还在?”
凝萃止步转身,“任凭常在怎么赶奴才,奴才就是死也不会离开的。”
瓜尔佳氏转头看向凝萃,白如宣纸的面上忽然展开了笑靥,“好妹妹,你怎么能死呢?你还得好好儿活着替本宫报仇呢!”
凝萃两行热泪扑哧落下,“常在别太伤心,皇上只是一时被奸人蒙蔽了双眼,过些日子一定能全然想起常在的好,到时便会复了常在的位份,还如往昔般宠爱常在。”
瓜尔佳氏眉梢眼角尽是凄厉冷笑,“呵呵,是吗?你觉得有可能吗?”
凝萃想起适才放在一旁的食盒,重重点了点头,“奴才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常在,您看!”说着打开了食盒的第一层,泪中带笑。
瓜尔佳氏眼神刚触碰到食格子的黄釉暗龙纹汤盅,不禁一愣,随后伸手拿出,小心翼翼得如同手捧着方出生的婴孩,就连唇瓣也抖得厉害,“这……这是……”
凝萃破涕而笑,“皇上赏赐给常在的!奴才说什么来着,皇上心底还是念着您的可不是?您许久不曾进食了,奴才伺候您。”伸手欲接过汤盅。
瓜尔佳氏却突然脸色一变,重重将手里的汤盅搁在炕几上,两眼惊疑地瞪着它。
凝萃心口一阵狂跳,“常在?”
瓜尔佳氏弹跳而起,一把抓住凝萃的手,“他、他、他……要毒死我!我就知道,我一早就料到……他是容不得我的!”
凝萃吓得面无血色,“不会的,不会的!常在想多了,这汤羹中不会有毒的!您想想,您如今被定了大罪,如若皇上想要赐死您大可不必在深夜悄悄儿送来,况且方才……梁公公送食盒来时传达了皇上的旨意,皇上对此案已起了疑心,正让人暗中查寻真相,只是未免打草惊蛇暂时还不能善待常在,皇上特意嘱咐常在定要按捺住性子,待到将来水落石出时一定还您一个清白。”
瓜尔佳氏停了哭闹,犹自惊疑不定,“你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凝萃内心一痛,面上却一派笃定,“奴才不敢骗常在,就算给奴才十个胆,奴才也不敢假传圣旨啊!梁公公确实是这么说的,奴才还听说了,鳌中堂并未被处死,皇上最终还是念及旧情网开一面,常在的母家虽难比往昔了,可万幸并未大受牵连,这一切恩典也是有您的由头在的,皇上并非对您绝情寡义。您相信奴才,好么?”
瓜尔佳氏身子一软跌坐炕上,喃喃说道:“当真么……他当真还惦记着我么……玄烨……”呜呜低泣。
凝萃哽咽道:“常在……饿了吧?”打开盅盖,霎时一股甜香四溢,“是血燕桂圆红枣羹,皇上真是细心,知道您这两日身子虚着,这汤正合适呢!来,您快趁热喝了吧!”
瓜尔佳氏兀自盯着汤水发起痴来。
凝萃取了调羹搅了搅,眉头高高隆起,“常在还是担心有毒么?也罢,奴才用银牌试一试也好,您吃了也安心些。”自去取了银牌放入汤羹中。
主仆二人两眼眨也不眨地瞪着银牌,慢慢地,没入汤水中的那一端幽幽然蔓延上墨黑的颜色。
凝萃脚步一个踉跄,重心往后倒去,“怎、怎么会这样……”
瓜尔佳氏探手取出银牌,仿佛鉴赏珍贵物品般两眼不离,竟是出奇的冷静,声音平淡如闲话家常:“本宫说什么来着?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巴不得我快点死呢!还有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装得可真像啊……怕是早就见不得我得宠了吧?她也真是心急,利用小顺子的死嫁祸于我,这又何必呢?她明明知道皇上心里是没有我的……为什么要打碎我这个美梦呢?我以为能骗自己骗到老骗到死,可是、可是……凝萃,好妹妹,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还没熬到老呢就得先死了呢……”
凝萃已泣不成声:“常在别这样,那汤或许不是皇上差人送来的……”爬起跪好,磕起了头,“奴才有罪,梁公公并没有来过,这食盒并不是他送来的,是奴才为了劝解常在不得已才撒的谎,其实,奴才也不知这毒物是谁送来的,或许是旁人趁机想毒害您,您不喝就是了,对,咱不喝了!”言毕遂站起,手还没碰到汤盅时已被瓜尔佳氏抢了去。
瓜尔佳氏眼中并无泪,反而笑靥如花,“你别骗我了,左右不就是一死吗?死有什么不好的?好歹再也不用整日空守着冰凉的夜老死宫中……”边说边温柔抚摸着汤盅上栩栩如生的龙纹,仿佛抚摸着心爱之人的脸颊。猝不及防之间,她高高举起汤盅狠狠砸向地面。
顿时,被汤水溅到的红毯上冒出嗤嗤的刺耳之声。
“常在!”凝萃一声惊呼。
瓜尔佳氏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脸颊,失神道:“凝萃,本宫的妆容是不是花了?快帮本宫把镜子拿来,快些!”
凝萃噙着泪水找了面铜镜呈给瓜尔佳氏,心中扑扑地直跳个不停。瓜尔佳氏慌慌张张地接过铜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容颜,含笑道:“本宫美么?”
凝萃冷不丁愣住,半晌才讷讷回道:“美,常在自然是最美的。”
瓜尔佳氏咯咯笑出了声,“是吗?怎么瞧着嘴唇素淡了些?这样儿皇上会不喜欢的,你快去把皇上刚赏赐的胭脂和玉搔头拿来。”
凝萃哭回:“是,常在。”
凝萃转身而去的瞬间,瓜尔佳氏的笑脸刹那冻结在面上,眼神冰冷得几要渗出冰来。慢慢蹲下身,她端起地上汤盅的残片,就着破裂的碗口抿了好几口汤水,唇瓣被锋利的碗口划破,鲜血混着那艳红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难分彼此。
等到凝萃拿着胭脂和玉搔头回来时,瓜尔佳氏已软倒地毯上奄奄一息,嘴角的血已化为黑色,一滴一滴没入红毯中,犹如墨梅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