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棠摇摇头,小声道:“当真不宣太医来瞧瞧?”
安德三叹道:“唉,主子娘娘不让,说是自个儿静一静便好,可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哪!”沉吟须臾,“这样,你好好儿守着,我去一去乾清宫。”
宫棠皱眉,道:“主子娘娘只怕不愿见皇上。”
安德三踌躇着,小信子近前禀报平贵人和蓝常在求见皇后。安德三即刻道:“今儿个不是免了六宫嫔妃晨昏定省么?你去回了,就说皇后娘娘身子抱恙,请她们回去罢。”
小信子一张稚嫩的脸庞皱成橘子皮,为难道:“师父,这两位可都不是好打发的主儿,昨儿夜间主子娘娘梦靥的事儿也不知是哪个爱嚼舌根儿的给透了风儿,如今只怕东西六宫都晓得了,那平贵人您是知道的,和主子娘娘姐妹情深,但凡主子娘娘身子有些风吹草动,平贵人便是最心急之人,这不,这会儿说是见不着主子娘娘安好的模样她便守在宫门口不走了!”
“得!”安德三横了小信子一眼,“也罢,主子娘娘也是需要有人陪着说会子体己话儿,指不定心中的郁气便可散去些,我去通传罢。”
安德三轻手轻脚掀了帘子进内,停步在外间,隔了一席晶石珠帘,细声低语:“皇后主子,平贵人和蓝常在求见。平贵人挂心您的身子,不愿离去,非得见上您一面才安心,主子您看见是不见?”许久,里头未曾传出半点声音,安德三心中不安,隔了帘子往内望去,见琉璃日光之中,朱颜散落的青丝长及腰间,盘腿坐于炕上,痴痴发着呆,安德三心知朱颜出了神,并未听到他说话,只好提高了声调,又将原话重复了一遍。
朱颜缓缓睁开双眼,低头看了看手中凉透的汤羹,怏怏地将汤盅放回案几之上,换了坐姿,光着的双脚踩入脚踏上的高底锻面鞋后,将银缂丝苏绣睡莲裙摆放下,遮住了脚面,方清了清暗哑的嗓子,道:“让她们进内殿稍候,传宫棠进来为我梳妆更衣。”
安德三满布愁云的一张脸总算拨云见日,微笑着应声而去。
蜜色珠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折射着从窗户处斜斜照进的日光,越发晶莹剔透。平贵人一只白玉般的素手缓缓打起珠帘,一见朱颜,豆大的泪珠便止不住地流,顾不上行礼,匆匆近前牵起朱颜的手,只一刹那间,泣不成声:“姐姐怎就如此苍白消瘦了?听闻姐姐自难产以来,常常受梦靥折磨,也不愿召太医好好儿诊治,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耳中忽然刺进“难产”二字,朱颜只觉心尖上的肉如同被人拿着一只烧灼红透的针尖刺了一下,面色便越发难看了,一时任由平贵人牵着手,怔忡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平贵人身后的蓝常在不悦地瞪了平贵人后背一眼,正儿八经依着规矩行了礼请了安,声音软糯稚嫩。
朱颜循声望去,见蓝常在身着一袭藕粉色君子兰暗纹长袍,外罩对襟同色马甲,袖子上层层复复的团绣金丝蝴蝶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轻动仿佛欲翩跹而出,为她添了几许活泼明媚。
朱颜以另一只手轻拍平贵人手背,回以一记虚晃的微笑,取下腰间纽子上的丝绢为她擦去泪水,而后抽回被她紧握住的手,示意蓝常在起身,给她们二人赐了座。
蓝常在一双滴溜溜的黑眸从案上的汤羹划过,落在一旁并未被动过的糕点蜜饯之上,最后才望着朱颜,两眼乌黑有神,动弹之间少女神态尽显,“皇后娘娘面色不好,身子可是好些了?”
朱颜命人将小厨房新炖的血燕红枣羹端上两盅,回头望向蓝常在,见她正好沐浴在阳光之下,发上的蝴蝶点翠银发簪也镀上了一层金黄,映衬着她一张白里透红的桃李容颜,直教人移不开眼去,竟将一旁平贵人此刻梨花带雨的姿色堪堪给比了下去。
“本宫没事儿,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总会有梦醒的一日,叫你们担心了。”
平贵人扯了扯嘴角,话中透着一股浓烈的酸味:“她哪里有空担心姐姐您?昨儿晚上忙着侍寝呢!”说话间,扬起下巴睨着蓝常在,口不遮拦,“我见你每次侍寝后第二天必定前来皇后娘娘这儿请安,又不是初次侍寝,你倒不嫌累得慌!莫非是来向谁炫耀呢?”
朱颜不禁朝平贵人睇了一记警示的眼神,呵斥道:“流玥,你何时学得如此尖酸刻薄了?不可胡言乱语。”平贵人只好嘟着嘴低下头去。
蓝常在却只作充耳不闻姿态,兀自对着朱颜和洵道:“皇后娘娘,自从您身子抱恙之后,常常免了后宫诸人晨昏定省,妾便难得见娘娘一面,心中不安,时常想念您。”
平贵人在旁又嘟哝了一句:“虚情假意。”
朱颜又瞪了平贵人一眼,见蓝常在今日是一副憨态可掬的乖巧模样,又听了这样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语,心中不由一暖,示意宫棠为她呈上汤盅,“鸿燕?”可想而知,绯燕是没这般热心肠的。
果不其然,蓝常在眨巴着一双黑漆如墨的眼睛,似是不明朱颜为何突然叫她的闺名,笑了笑:“嗯?”忽觉这般回应失了礼数,赶紧又道,“皇后娘娘总是记着妾的闺名,真叫妾受宠若惊。”
朱颜笑笑,只道:“本宫看你是想念坤宁宫小厨房的美食了吧?”
蓝常在见了汤盅里色泽诱人的汤色,两眼直放光,当下便接了捧在手里,舀了满满一瓷勺吹着气,一面吹一面抽空道:“都想念,都想念!”
朱颜抿嘴一笑,温声道:“看把你急的,在外头候了许久,渴了吧?这血燕红枣羹是小厨房细火炖了一夜的,待到温热时兑入些许蜜糖,清甜爽口,最合你这小馋猫的胃口了。”转而笑对面色不霁的平贵人,半是斥责道,“你今儿个是吃了火药了?平日里娇俏可人的模样哪儿去了?就你这性子,在本宫这儿耍耍也就罢了,可别到旁人跟前现眼,免得遭人把柄。”
平贵人眼圈一红,满脸的委屈:“姐姐不问我受了什么委屈,只一味训斥我!待那蓝贵人却是疼到骨子里去了,到底谁是您的亲妹妹!”
朱颜端出不悦神色,收起半是揶揄的口吻,满面严肃:“后宫诸位嫔妃都是本宫的姐妹,本就该一视同仁。本宫自然疼你,但若是有朝一日你做错了,本宫一样收拾你!你倒是说说,是谁那么不识抬举让你这小祖宗受了委屈?”
平贵人当下又簌簌掉下泪来:“还不是那些个嚼烂了舌根儿的下贱胚子风言风语的,姐姐是不知,宫里头都传开了,说姐姐您之所以得了梦靥之症,必定是暗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被恶鬼给缠了身儿,这、这污言秽语的,我真想撕烂那些人的嘴!”
朱颜一怔,叹了口气,道:“清者自清。嘴长在别人脸上,莫非你还能一一寻了破布给她们堵上不成?你何必气成这样?岂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平贵人胡乱用袖子擦着眼泪,丰润脸颊涨得通红,啜泣道:“姐姐倒是看得开,反正我最恨这污言秽语,下次再叫我听见她们说姐姐的坏话,我定然冲上前撕烂她们的嘴!”
朱颜示意宫棠将余下的汤盅呈给平贵人,哄劝道:“行了,本宫知道你一心为我抱不平,那些流言随着时日自然会不攻自破,你也别放在心上了,赶紧趁热把甜汤喝了。”
平贵人渐渐平息怒气,但仍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并未伸手去接汤盅,把脸一偏,赌气道:“我不喝!”
朱颜顿觉又好气又好笑,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不喝拉倒!”话一出口,见平贵人和蓝常在带着不解的眼神盯着他看,不由抽了抽嘴角,僵笑道,“宫棠,平贵人不喝便呈给蓝常在,她爱喝。”
蓝常在恰好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汤盅,闻言,也不扭捏客气,道了声谢便再次从红漆托盘中端走了汤盅,眉目之间透着满满的憨厚,转眼,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汤盅很快又见了底,她轻轻放下汤盅,露出极其满足的神色,扯下前襟金纽上的丝帕擦拭嘴唇上残留的汤水,对着朱颜璨然一笑:“皇后娘娘的小厨房就是不一样儿,总是把妾肚里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朱颜轻笑出声,不去理会平贵人对蓝常在的嗤笑,望着蓝常在的眼里满是笑意:“还要吃什么?你尽管说,本宫叫小厨房给你现做!”
蓝常在讪讪傻笑道:“方才吃得有些急了,这会子……有些腻味儿,皇后娘娘的金镶玉最是解腻……”
“你倒是识得好茶!”朱颜忙命宫棠下去沏茶,打趣道,“每回来都要喝上一盅金镶玉才算没白来是吧?是不是之前送你的茶叶都喝完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叫宫棠给你带上一罐。”
蓝常在急忙起身,福身道:“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不一会儿,乳母抱着承祜进内请安。承祜在乳母的怀里咿咿呀呀的,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像极了玄烨,一见着朱颜便“咯咯”笑着,挥舞着双手,直扑向朱颜。
痴痴望着承祜的笑脸,朱颜只觉内心有种异样的情感奔腾游走,渐渐覆灭了心中的抵触,他忍不住伸手接住了承祜,自然而然地抱在了怀中。
晴好的晨间,承祜清澈的笑声夹杂着蓝常在无遮拦的憨笑,显得美好而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