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青蓬马车里,朱颜在宫棠、圆月的服侍下脱下一身惨白的孝服,露出了一身浅绿宫女装扮。
朱颜看着宫棠:“东西呢?”
宫棠即刻从袖中暗袋取出一枚菱花铜镜并一小小胭脂盒呈上,不安道:“主子,这东西当真有用?”
朱颜兀自将胭脂盒打开,沾了盒子里的黄粉对着铜镜将手中黄粉往脸上抹,不多时,一张原本白皙如玉的清透容颜即刻变得萎黄暗淡,直如开败了的明日黄花。他却还觉不满意,又问道:“眉笔呢?”
宫棠即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骡子黛,直勾勾盯着朱颜将两道峨眉描画得粗浓丑陋,这么一来,眼前的人便彻底变作另一个人,直看得她目瞪口呆。
朱颜对着铜镜细细照看,见镜中之人面色枯黄,眉粗眼细,乍看之下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粗使丫头,心中安了下来。
“主子当真巧手。”宫棠直勾勾看着,突然眼眶有些红,“没想到老爷就这么走了,主子想送送老爷还得如此偷偷摸摸,宫里的规矩也太多了,主子这皇后当的也忒委屈了。”
朱颜温和地看着宫棠,道:“宫规森严,能出宫见上阿玛最后一面已蒙皇上莫大恩典。就要回宫了,你快收拾收拾你的情绪,切莫节外生枝。”
宫棠吸了吸鼻子,嘴上应了声“是”,垂下头时,眼神忽然冷若冰霜。
朱颜又看向一直默默无声的圆月:“圆月,问问明珠大人快到神武门了没。”
“是。”圆月颔首,弯身掀了车帘出去,须臾便传来明珠温循如春风的嗓音:“就快到了,马车颠簸劳累,娘娘再忍一忍。”
朱颜略微提高了声音;“本宫无妨,倒是劳累大人了,大人也无需送到神武门,隔着些距离我们下车走回去就是了。”
明珠一愣,放慢了坐骑行进的速度,迟疑道:“这……皇上把娘娘出入宫的安危交于奴才,嘱咐奴才亲自送娘娘到乾清门,况且娘娘前几日扭伤了脚,尚不宜多走路……”
“大人有心了。本宫的脚原只是轻微酸痛,并未伤及筋骨,已经无妨了,”朱颜打断明珠未完的话,“本宫明白大人忠于职守,只是大人常日出入宫廷,宫里多数人都认得大人,只怕会惹人耳目。本宫此次已经有违宫中礼制,断不能让旁人知晓,否则落人话柄,失了皇后威仪难为中宫典范不说,更是会为皇上惹来麻烦,本宫却是万万担不得的。”
明珠沉吟,道:“娘娘说的是,只是奴才实在不放心。自从索相二位大人遭行刺之后,京中不时有朝廷要臣突遭行刺,皇上大怒,已命奴才偕同九门提督彻查此事。事关前朝余孽,眼下不论是宫里宫外都不安虞。”
“我已有所耳闻,大人莫担心,正因如此,近日宫中守卫森严,并无大碍。”朱颜掀开车帘一角,入目处已见巍峨宫城,神武门已然在望,“这儿离宫门口愈来愈近了,只要进了宫门便可保安危,大人放心就是。”
明珠迟疑须臾,最终还是踌躇着点头道:“奴才遵旨,娘娘便在前方下车吧。”
朱颜道:“多谢大人。”
未几,明珠示意车夫停车,翻身下马来到车门前,“娘娘,到了。”
车帘掀开,一道斜阳余晖恰恰打在朱颜枯黄的容颜上,明珠隔着阳光凝着眼前相貌平平的“小宫女”,顿觉犹如雾里看花,有些失神,回过神后,不免轻笑出声,伸出了厚实温暖的手心,温声道:“一时仓促竟未备下脚踏,好在马车并不高,让娘娘受委屈了,奴才扶您。”
朱颜回望明珠,与他柔和清亮的眸光相对碰时,心中不由一暖,自然而然将纤柔细手放入明珠手心中,再道了声:“多谢大人。”借着明珠的力稳稳落地。
手心的柔软甫一离开,明珠心里也随之一空,扬唇浅浅笑着:“往昔娘娘只把奴才当兄长般使唤,从不言谢,如今这般竟是生疏了。”
朱颜自然知道赫舍里和明珠自小的情分,只是那份情谊早已属于前缘,现在的他对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存在一丝往日记忆,有的也仅仅是一股淡淡的莫名亲和感,却是怎么也谈不上感情深厚的。
朱颜假意赦然:“大人说笑了。”说着停住了脚步,“宫门在望,本宫便不留大人了,大人请回吧。”
“是。天色渐暗,娘娘走好。”明珠担忧凝着朱颜的双眼转而看向宫棠,“宫棠姑娘最是机灵,还请照看好娘娘。”
宫棠仍带着鼻音的声音此时听来似掺进了几许戏谑的笑意:“是,大人。奴才怎么瞧着大人像十里送别似的,娘娘这是回宫不是去塞外和亲,大人别这么依依不舍的。”
朱颜忍笑瞪着宫棠:“没规矩!”后者吐了吐舌头,躲到圆月身后去了。
明珠被宫棠这么一咋呼,面色多少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才道:“时辰不早了,娘娘快请回吧。”
朱颜点头道:“大人请留步。”一直到进入宫门,朱颜仿佛还能感觉到后背有道关怀担忧的目光始终跟随着自己,不曾离去。
因圆月是坤宁宫掌事宫女,朱颜和宫棠只是普通宫女装扮,便都低着头安静跟在圆月身后,加快步履朝坤宁宫方向而去。
三人过了乾清门,没一会儿已经到了内廷的一条长街上,宫灯初上,或明或暗沉寂无言。朱颜低头快步走着,听着头顶上不时响起的乌鸦鸣叫不觉有些烦乱,边走着边抬头往叫声来源处抬头望去,这一瞥之间猛地吓了一跳。
乌鸦之中竟掺杂着好几只人面鸟!因暮色渐已降临,人面鸟毛色又与乌鸦一样,不细心观察的话很难发现它的存在。朱颜忽觉四周闷热气温突降,顺着人面鸟飞去的方向看去——重重宫檐之上,一抹邪魅黑影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若不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蓝眸,朱颜只怕也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一股恶寒顿袭心头,耳边听到宫棠疑惑的呼唤声,朱颜才发觉自己停住了脚步,忙道:“本宫没事儿,我们快点走吧!”
宫棠奇怪地往方才朱颜一直盯着看的地方看去,却是什么也看不到,“是,主子,小心脚下,”说着时朱颜已经疾走在前,圆月怔了怔后不发一言紧跟而去,宫棠顿了顿,也快步跟上前面两人,忍不住又嘀咕了句,“奇怪,夏日不比冬日,怎么这天气暗得这般快,该不会是要变天了吧?”
朱颜心烦意乱低头疾走,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呼吸一窒,闷头撞上了一堵肉墙,随着琉璃提灯被撞倒碎裂在地的声音,一道剑拔弩张的怒叫声顿起:“作死啊!这是哪宫的狗奴才?瞎眼的么,横冲直撞的,竟敢冲撞了昭嫔娘娘!”
昭嫔?这么巧?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在这里?朱颜暗道一声糟糕!微抬起头看去,原来是把未艾给撞着了。
圆月和宫棠连忙福身,慌忙道:“昭嫔娘娘万安!”圆月紧张地看了一眼朱颜,一把拉过他护在了身后,道:“小宫女笨手笨脚的不懂规矩,是奴才没有管教好,请娘娘责罚。”
昭嫔斜坐肩舆上,眼上是一如既往的飞红妆,晕红似血,一双圆圆的杏眼用青铜粉棒沾的黑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凤梢,生生地勾勒出了一双狭长丹凤眼,顾盼之间无不流露慵懒的妩媚,只是那有意无意间散发出的凌厉令人难以直视:“本宫道是谁呢?原来是坤宁宫的人儿,怎的如此急切?该不会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儿?”
圆月屈着腰身赔笑道:“多谢昭嫔娘娘关心,皇后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奴才等眼见天色已晚,故步履匆忙了些许,实在是无意冒犯昭嫔娘娘。”
未艾冷哼一声,咋呼道:“皇后娘娘温婉稳妥,没想到你们这些个奴才却是莽莽撞撞的,天色已晚还独自流连在外,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圆月,你原来可是延禧宫的人儿,承蒙皇后娘娘抬举才做得坤宁宫掌事儿的,该感恩戴德才是不是吗?怎还带头鬼祟行事!”
宫棠气呼呼径直起身:“你说什么呢!谁鬼祟行事了?你是亲眼见到还是听到了?狐假虎威!”
昭嫔长眉一扬,不怒而威:“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