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一怔,搂着朱颜的双手一松,朱颜趁机躲开他的怀抱,径自绕过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往外间走去。
“此话怎讲?莫非你是想说昭嫔骗了朕?”
朱颜支开窗户,落座软垫上,状似伤心轻叹一声这才缓缓说道:“罢了,听说昭嫔伤的也不算轻,只是……”欲言又止,“好在妾偷偷出宫一事并未传扬出去,此事就此了了吧。”
玄烨从脚踏上拎起厚底香色绣花锦缎软鞋,随着朱颜信步走到外间,蹲下就要往他脚上套去,斥责道:“鞋子也不穿,别太过贪凉,当心受寒。”
朱颜赶紧缩起脚抢过鞋,错愕得结结巴巴:“那个……皇上贵、贵为九五之尊,岂能……如此屈尊降贵……”唉呀妈呀,皇帝给皇后穿鞋?从华夏儿女上下五千年的封建礼教全方位角度看,这都是不科学的。朱颜心想着,只觉别扭、惊诧,唯独忽略了不可觉的感动。
玄烨看着朱颜的眸子炯炯发光:“我们首先是夫妻,而后才是君臣。身为夫君喜欢这般对待自己的妻子,有何不可?你呀你,愈发畏畏缩缩瞻前顾后,跟其他妃嫔无甚两样,见了朕都诸多礼节,战战兢兢,我们就不能回到往昔吗?”
往昔?从来变了的人和事都回不到往昔。朱颜微笑以对,没再阻止玄烨从他手中拿回鞋子为他穿上。
玄烨为他穿鞋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就像是怕摔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朱颜呆呆看着玄烨年少俊逸的面庞,忽觉面上一热,伸手去摸,竟触到了水一样的东西——又是赫舍里体内那莫名不受控的情愫吗?
朱颜心中哀嚎一声,止不住就是一个大白眼。
玄烨抬起头,恰好撞见一个大白眼,愣了许久。朱颜尴尬地眨着眼睛,干笑一声,缩回脚,挪了挪臀部,挺直了腰身,正襟危坐。玄烨眨了眨眼,只见清透的日光斜斜打在赫舍里苍白的玉容上,两行清泪晶莹似露珠,眼角的泪痣令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朦胧而迷离,眼前的丽人就像是冰清般玉洁,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阳光中。他忽然笑出了声,起身再次拥他入怀,带着哄骗孩童般温柔的嗓音令人心暖:“我的芳儿就算是哭成个泪人儿也是美若天仙。”
朱颜瞪大了双眼,推开玄烨,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装腔作调:“皇上就是喜欢取笑妾。”朱颜想仰天长叹三百声,想他堂堂名法医,居然落到向一个小男孩撒娇造作的地步……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现在造作的境界已瑧达最高境界,越来越自然,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真情实意?想到这,他猛地打了一寒颤。
玄烨忍着笑意,忽然道:“方才看你吞吞吐吐的模样,昭嫔……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朕?
朱颜躲开玄烨询问的眼神,神色极不自然,右眼角下的泪痣一晃一晃地颤动着:“皇上为了前朝之事已经劳心劳神,后宫的小事皇上就别过问了,若是累坏伤了身子,太皇太后、皇太后该责备妾这个皇后未曾克尽己责了。”
玄烨眼中的疑虑闪了又闪,末了到底不再问些什么,因有大臣递了牌子求见,随即不再逗留,略吩咐了几句就离开了,一直到入了夜才回到坤宁宫。
他依然不让小太监通传,只留了梁九功一人跟随在后,轻手轻脚地往寝宫走去。走过廊庑一处时,发现有人躲在黑暗处窃窃私语着,一时起了好奇心,索性来了兴致站着听着。
躲在暗处的是宫棠和圆月,宫棠往玄烨所在方向看了看,而后对圆月点点头,低声耳语:“来了,就按小三子吩咐的说,你别紧张,若是露了馅儿主子娘娘可就冤大了。”圆月紧张地回以点头,额头间豆大的汗珠刷刷直落。
宫棠愤懑不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颇为清晰:“姑姑,主子娘娘受了这么大屈辱怎么皇上愣是无动于衷?难不成皇上居然信昭嫔而不信主子娘娘?”
圆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小点儿声!乱嚼舌根小心祸从口出。”
宫棠不时看向玄烨在黑暗中的身影,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我心里替主子娘娘憋屈着呢!主子娘娘那儿不让我说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让我偷着吐吐苦水?说句大不敬的,主子娘娘也不知是怕了昭嫔什么了,昨儿昭嫔明摆着就是冲着主子娘娘来的,你我可都眼睁睁看着呢,主子娘娘只是撞翻了未艾手中的一盏灯,连昭嫔肩舆的一角都没碰到,如今宫里却到处都传着昭嫔是咱们坤宁宫的‘小宫女’撞伤的,咱们心知肚明,那小宫女说的可不就是咱主子娘娘么!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圆月的声音有些颤抖:“唉,咱们主子娘娘就是过于心慈手软,皇上再如何心疼主子娘娘也架不住旁人暗地里使绊子,长此以往,该吃大亏的。”
宫棠嘴角勾起的冷笑隐藏在黑暗中,嗓音却是哽咽的:“姑姑说的也正是棠儿担心的呢!以往的就不提了,就拿昨夜……姑姑你仔细想啊,那昭嫔像是一早就知晓咱们主子娘娘暗自出宫一事儿,领着人备着板子等着主子娘娘呢,我敢肯定她身上那伤也只是她的苦肉计罢了,就为了博得皇上的怜惜之情进而忽视咱们主子娘娘,真是心机深沉!”
“嘘!”圆月又做了个噤声动作,擦了擦额头冒下的汗水,“主子们的事儿岂是咱们能揣测的,快别说了,一会儿让人听见就不好了,赶紧守夜去吧。”
宫棠偷觑一眼玄烨站着的方向,隐约能看到一抹瘦削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她唇边的冷笑加深,口中诺诺应着,和圆月散去了。
玄烨脸色一阵阴霾,半晌抿着嘴一动不动站着,直到梁九功小心翼翼低低叫了声“皇上”才冷冷一哼,甩袖往寝宫的方向而去。
寝宫中的宫灯已经全吹灭了,只留了床脚一盏银胎烧蓝嵌白玉八卦纹宫灯驱散着浓郁的黑暗。朱颜身心俱疲早早睡下了。玄烨自己褪去朝服,撩起纱幔,一看之下不免啼笑皆非。
锦褥中的娇小身躯正呈“大”字型酣睡着呢,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一整张大床。玄烨轻轻把朱颜的右手放进薄被中,蹑手蹑脚侧躺在边沿,左手支着头含笑凝视那张白净的睡颜,右手抚平了朱颜紧蹙着的眉头,在额头上温柔烙下一吻,一路沿着鼻子吻到饱满粉色唇瓣,最终停留在嘴角的淤青上,眼底盈满怜惜。
朱颜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只讨人厌的苍蝇叮着他的脸,不耐烦用力挥手“啪”地打了过去,翻了个身,再度沉沉睡去。
玄烨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一脸哭笑不得。